封無牙驚聞噩耗,悲憤焦急,活了幾萬年的善妖,再激動也會優先考慮是非對錯,抓住封四郞問孩子們:“他們憑什麼說你小弟殺了人?有證據嗎?”
兒女們圍攏他安慰,老魔仔細聆聽,這案情非同小可。
松陽城是慶隆州中北部的交通樞紐,規模龐大,人煙輻辏。
據說從十餘年前起當地就常有過路旅人神秘失蹤,近一兩年情況加劇,竟接連丢了七八萬人,不止凡人,還有許多修真者,直鬧得輿情洶洶,人心惶惶,在周邊修真界引發震動。
經過調查,人們驚覺十年來松陽城的失蹤人口竟高達三十萬,都明白事态嚴重,由松陽最大的宗門影月宗挑梁追查。
一個月前有人在城外樹林發現大量死屍,這些屍體焦枯幹癟,死前被吸光精血,經辨認正是那些失蹤者。
修士們驗屍後一緻判定行兇者是蟲族大妖,嚴密篩查常在周邊出沒的蟲妖後,鎖定封七郎為最大嫌犯。
封四郞憤恨道:“他們說七弟每年都會去松陽南邊的鳳篁林,那些幹屍出現前有人曾在抛屍地見過他。影月宗因此認定七弟是兇手,扯謊将他騙去松陽,聯手謀害了他。”
封無牙捶地大怒:“老幺每年都來看我,他知道我愛吃那鳳篁林産的青竹露,總是順道去采集,這孩子從小老實本分,絕不可能幹壞事!”
封四郞附和:“我們也這麼跟那些人解釋,我封家都是太清教的忠徒,沒做過傷天害理的勾當。況且就算吸血練功,殺那麼多凡人作甚?随便找個妖族小兒問一問都知道凡人的血肉又髒又臭,比牲口不如,要來有何用?可他們根本不聽,一口咬定沒錯殺,還罵我和三哥護短。”
老魔認識封七郎,那是封家最乖巧溫順的孩子,淳樸得幾近天真,是沒可能走邪路。
他想影月宗定是迫于壓力着急結案,硬往封七郎頭上扣罪名。
封無牙老淚縱橫,想先看看兒子的屍首。
封大郞從識海裡取出封七郎的遺體,死者已現出原形,是一隻大如小船,同時兼具蚊子和蜈蚣特征的墨綠色大蟲。
蟲身經過修補仍看得出支離破碎的慘狀,死前想必受了很多罪。
封無牙撲到屍身上失聲痛哭,向勸解他的兒女們訴苦:“你們的母親死前最放不下老幺,叮囑我好生照看,我原以為他是個孝順聽話的好孩子,必得上蒼護佑,不料竟慘遭不測,将來到了泉下,我有何面目見他們母子。”
發妻愛子都遭離恨天殺害,老蚊子怒塞胸臆,稍後指着三郎四郞詈罵:“你們兩個廢物,平日倒會逞強說嘴,這次怎麼縮着腦袋回來?他影月宗冤殺老幺,你們也該先賺他幾顆人頭!”
封五娘和封六郞同父親一條心,早不滿三哥四哥懦弱,左右扶住封無牙,你一句我一句責怪兩位兄長。
“老爹說得對,七弟死得這麼慘,你們既見了那姓吳的就該替他讨公道,難道憑你二人聯手還殺不了他?”
“是啊,若怕打不過,事先就該叫上大哥和我們,莫說那陳淳不在場,就是他和那班狐群狗黨齊上陣,我們家也未必鬥不過!”
封四郎無奈:“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嗎?茲事體大,動起手來争端絕不僅限于封家和離恨天之間,定會牽連到人妖兩族,不先替七弟洗冤就把事情鬧大,杜大王那邊也不好交代。”
妖界六部的王位不按血統更替,全憑實力選拔,每三千年一換,當今蟲族妖王是一隻名叫“杜峰”的蠍子精,人稱杜大王。
妖王們和離恨天簽有協議,一切糾紛都得按孰是孰非裁斷,假如封家不能為封七郎澄清,影月宗的做法就是正當的。
道理都懂,情理難容。
封大郞也嫌三弟四弟太窩囊,見父親弟妹怨氣沖天,忍不住跟着責備:“大局為重,那手足之情就不重要了?你們哪怕打那吳敬軒一頓,出口惡氣也好啊。”
封三郎性子急,憋屈太甚頂撞道:“大哥不了解情況就别瞎起哄!”
封四郎用力拽他一把,勸說封大郞:“大哥,老爹罵的我和三哥都認了,你們就少說兩句吧。”
老魔看出這兩兄弟有所隐瞞,其餘人卻不像他旁觀者清。
封五娘覺得四哥在推诿,柳眉一豎跳腳怒斥:“你自己冷血還不許我們為七弟傷心難過?七弟是我一手帶大的,跟兒子差不多,平白無故被人打死,我能不痛心?昨天不是你們四個硬要阻攔,我早去松陽找影月宗拼命了!”
她氣不過,想先和封四郎比劃比劃,衆人急忙勸阻。
孩子們起了内讧,封無牙更覺沒活頭了,厲聲喝止後憤懑道:“當年你們的母親遇難,我為了你們忍辱偷生,如今老幺也被他們害死了,我再忍氣吞聲,不止愧為人夫,還不配做父親。這就去找杜大王,請他作證,與爾等斷絕親緣,然後獨自去替公主和老幺報仇。離恨天、影月宗,有一個算一個,舍了這條老命總能叫他們百倍奉還。”
子女們一緻認為這是胡鬧的做法,忙放下争執齊聲勸解。
老魔想封家是因為支持他才被離恨天針對,金翅公主和封七郎的死他難辭其咎,必須對這家人做出補償,于混亂中插話道:“此事多系離恨天唆使影月宗栽贓嫁禍,驸馬爺沖動行事又要中計。不如由我代為調查,找出案件真兇,還了七郎清白,再去與他們交涉。”
封無牙敬重老魔,更信得過他,立刻冷靜下來,因歉意猶豫不決。
“您托付的事還沒辦成,怎好反過來給您添麻煩?”
老魔懇切道:“驸馬爺這麼說就見外了,你和尊夫人都是有德長者,即便無親無故,我也該仗義援手。”
封大郞也覺得由老魔出面最妥當,率領弟妹們向他謝恩。
五娘、六郞都很欣喜,四郎卻不太情願,三郎更情急反對:“老爹,這是我們的家事,不好連累外人吧。”
封無牙再次暴怒,劈手一掌打得他後飛百丈,撞斷幾十棵巨樹,大罵:“夏爺是我和你母親的摯交,你敢說他是外人?!随便來個人都比你這廢物靠得住!”
兄弟們從沒見父親這樣生氣,都不敢動彈,還是老魔過去問候封三郞。
封三郞面紅耳赤,羞于和他說話,含糊地應了一聲,垂頭喪氣跟他回到家人身邊。
封無牙懊悔不該當着老魔的面動粗,羞愧地賠不是,又含淚倒苦水:“小老兒運蹇,晚年接連喪妻喪子,自忖時日無多,若将來有個好歹,還望您照拂他們兄妹一二。”
老魔勸他莫說晦氣話,提醒封家兄妹為七郎操辦後事,想等祭拜完逝者再告辭。
封大郞等人分頭治喪,搭靈堂,築棺椁,通知親朋好友。
封無牙問五娘:“你二姐呢?”
五娘啧嘴:“我昨天發傳音符向她報喪,她一直沒回複。”
封無牙哀歎:“她瞧不起我就算了,怎麼對老幺都這麼無情呢?”
五娘扶住父親肩頭開導:“這麼多年了您還放不下嗎?有我們幾個孝敬您,理那白眼狼作甚?往後她有難,我絕不理睬。”
封無牙忙反過來勸她:“你這話就不對了,二妹就你一個親妹妹,你該比哥哥們更愛她,怎麼能不管她?”
“您看她管我們了嗎?數典忘祖的不孝女,做她的妹妹我還覺得可恥呢。”
五娘不愛聽父親唠叨,倔強地走開了。
老魔在附近聽得一清二楚,很替封無牙揪心。
人族裡有尊卑貴賤,妖族也分三六九等。封無牙出身低微,做了驸馬仍受歧視,子女們也常被指摘血統肮髒,公然遭自诩高貴的大妖們貶低。
他家二小姐在七個孩子裡資質最好,心氣也最高,從小鄙視父親是“賤類”,不願做他的女兒。
她的舅舅曾想收她為養女,擡舉她的身份,封二娘十分歡喜,卻遭母親強烈反對。金翅公主甚至跑去哥哥家大打出手,警告他别挑撥離間。
兄妹倆由此反目,封二娘也更怨恨封無牙了,離家出走三萬年,從不與父母通音訊。
老魔沒見過封二娘,當年聽說她與一位白澤族的遺少成婚,丈夫意外身故後便長年寡居,不知近況如何。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自己的爛賬還沒理清呢,别人的家事聽聽就好。
祭奠完封七郎,他向封家人辭行。
封大郞替封無牙送客,路上對老魔說:“您要辦的事老爹都分派給我們了,您盡管放心,一準不會出差錯。”
老魔還有一事,之前沒好意思跟封無牙開口,知道他家大郞憨厚,口風甚緊,請求道:“我還想托你幫我找一個人。”
“好,您要找誰?”
“……楚幽荨。”
尋常三個字組合成一把薄刃,自老魔喉頭劃過,天崩地裂不能奪其色的他竟難以抵擋這錐心之痛,微微擰緊了眉梢。
封大郞猜到當年老魔吃了自家人的虧,不敢妄言己見,小心應道:“當年她被離恨天帶走,不久放歸楚家。事後楚家一夜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往何處隐居,這千年來再無蹤迹。此女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這些事老魔已知曉,斷定那女人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