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急忙跑上前去,俯身抱起大狗。煙灰簌簌而落,細看之下,大狗身上其實并無很多燒傷,大多都是浮灰,但是渾身肌肉痙攣僵硬,一雙黑眸瞪得極大,死不瞑目。
學徒眼眶一紅,伸手就去合旺福的眼睛,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那隻手骨節明晰,蒼白至極,指甲不是健康的紅潤,反而泛着隐隐的青灰,血迹纏繞修長的指尖,仿佛陰曹地府爬上來索命的鬼手。
學徒一個哆嗦,頭頂卻傳來溫和的嗓音,有點耳熟。
林淵已經恢複了散漫的模樣,隻是比之前更為蒼白,眼底烏青。
林淵蹲下身子,摸了摸旺福冷硬的身軀,又掰開它的嘴巴,仔細看了看舌頭。
“沒有明顯的燒傷,也不是濃煙緻死。”林淵說道。
“什麼?”學徒一愣。
“若是你被濃煙熏了眼睛,還會瞪這麼大嗎?”林淵指了指旺福死不瞑目的眼睛。
“林公子說得對,旺福在起火前,就已經被毒死了。”鐘懷仁長歎一聲,說道,“旺福舌體腫脹,舌色豔紅,是死前中了劇毒。而四肢肌肉痙攣,應該是劇烈掙紮所緻,所以縱火之前,妖族事先毒死了旺福。”
“毒死看家犬,潛入醫館,是為了阻止犬吠,惹人注目。”林淵說着,忽然喉頭發癢,掩口咳了幾聲,目光一凝,悄悄攥住掌心,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如此作風,倒不像妖族。”
“白鴿嗅到氣味,怎麼可能不是妖族!”學徒反駁道,“我師父治病救人,從不求回報,絕不可能有人想要害他!”
“霍前輩說遇到妖族,我自不會懷疑妖族的存在,隻是其中……咳……”
林淵說了一半,再次擡手,捂住了嘴唇。
指縫間溢出了絲絲縷縷的鮮紅。
黑霧在眼前浮動,視野變得模糊,林淵蹙起了眉頭。
肩頭忽然一沉,溫暖的感覺席卷全身,有人給他披了一件帶有體溫的衣服。
林淵眯起眼睛,向後看去,黑影隐隐約約,看不清楚,林淵盡力把目光定格到那人的眼睛,彎起眼角,說了一句“多謝”。
下一刹那,唇角傳來溫熱的觸感,黑影伸出指尖,拭去了他咳出的鮮血。
林淵發覺,他剛剛認錯了黑影的眼睛。
“敢死在我眼前,殺了你。”林滄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微不可查的顫抖。
這句話實在沒有道理。
林淵愣了一下,手掌已經被黑影捉了去,擦拭掌心的血迹。布料摩擦的感覺令人後背發毛,林淵試探着輕輕掙了一下,卻被林滄攥得更緊。
林滄握緊林淵的手,胡亂地擦拭着林淵掌心的血迹,仿佛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林滄不敢想象,如果失去師兄之後,緊接着失去林淵,會變成怎樣。
他根本無法想象。
“死不了。”林淵猜出了林滄的心聲,說道。
雖然直截了當,但在此時此刻,對林滄來說,卻是最大的安撫。
“……交給我吧。”林滄看着林淵,忽然認真道。
他不能垮,他還有要保護的人。
林滄迫使自己冷靜,攥緊了拳頭。
“好。”林淵察覺到了林滄細微的變化,略帶欣慰地颔首,用力閉了閉眼睛,發現視野并無改觀,隻好選擇放棄。
指尖傳來布料的觸感,林淵努力辨别,發現是林滄遞過來的衣袖。
于是林淵心安理得地攥住了那片衣袖。
“以我所見,林公子心力衰竭,若不是靈女封印,恐怕早已撐不住了。”鐘懷仁感慨一聲,說道,“不過妖族毒死旺福,潛入醫館,我倒是有一個猜測。”
“什麼猜測?”林滄問道。
“二位還記得挂鎖的内室嗎?”鐘懷仁說道,“剛剛我讓小徒去仔細尋找,但裡面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懷璧其罪。
林滄一瞬間想道。
妖族想要其中的東西?
“五霜散。”鐘懷仁說道,“家師傳下來的神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是藥力剛猛,服用者如酷刑加身,若是意志不夠堅強,便會因劇痛暴斃而亡。我把五霜散置于不懼水火的寶盒,醫館坍塌後,照理說就在廢墟之中,可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妖族受傷,想偷神藥?”林滄蹙眉道。
“正是。”鐘懷仁歎道,“哪怕是妖族求藥,我也會雙手奉上,何必偷竊,更何況殺人放火……”
“妖族妖力洩露,驚動白鴿,甯泉宗立刻趕來,期間沒有……殺死師兄的時間。”林滄強行壓下心中的痛楚,咬牙說道,“我明白了。我與師兄下午接觸過,妖族為了我的心髒,循着氣味找到師兄,師兄打傷妖族,妖族受傷行動不便,不願驚動别人,潛入醫館偷竊神藥,卻不慎洩露妖力,驚動白鴿,于是故意縱火,分散注意力,趁機逃走。”
“好一個金蟬脫殼,狡猾至極!”甯泉宗三師兄聽完林滄的話,又驚又怒,狠狠啐了一口。
“中計了。想必此刻,妖族早已逃遠,再想抓到他就難了。”鐘懷仁歎道。
“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手刃妖族,為師兄複仇。”林滄冷冷地說道。
連林滄的師兄都慘遭殺害,若是林滄落敗,妖族得到靈族心髒,那就無人能敵了。
甯泉宗三師兄不知道林滄身為靈族,實力與霍君生不可同日而語,忍不住擔心林滄不敵妖族,剛想出言提醒兩句,林滄忽然轉身,向霍君生的屍首走去。
甯泉宗三師兄張了張嘴,最終暗歎一聲,閉上了嘴巴。
他沒有任何立場阻止林滄。
此時此刻,林淵有點懵。
不知為何,他視力下滑得很嚴重。剛剛林滄忽然轉身,衣袖從掌中溜走,林淵站在原地,眯起眼睛努力辨認,然而甯泉宗三師兄、鐘懷仁還有他的兩個學徒,再加上甯泉宗走來走去的靈修,在他眼中都是差不多的黑影,怎麼也分辨不出哪個才是林滄。
照理說……林滄應該是最高的那一個。
林淵自信地邁步,然後摸到了一段焦黑的樹木。
所以他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林淵尴尬地收回了手。
“我在這裡。”
青年沙啞的聲音在斜後方響起,緊接着,林淵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比林淵剛剛摸到的焦木好不了多少,掌心粗砺,幾乎能感覺到硌人的掌骨。
是林滄受傷的那隻手。
林淵一抖,怕林滄忍痛,不料卻被抓得更緊,腕骨隐隐作痛。
“别走丢了。”明明是關切的話語,林滄的聲音卻毫無起伏。
林淵感受到青年正處于一種極其不穩定的狀态,便任由林滄握着他的手腕,不再作聲。
林滄空出完好的那隻手是有原因的。
青年面無表情,唯有微微抿起的唇角流露出隐忍的痛苦。
地上散落的艾糍被林滄一個不落地拾了起來,青年手指靈活,垂着眼簾,仔仔細細單手包起艾糍,紮好繩結,放進了懷中。
林淵視野模糊,被林滄牽着手腕,思維放空,下意識數着林滄俯身撿拾的次數。
直到青年不再俯身,林淵忽然一怔。
少了兩個艾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