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噩夢。
但為了林滄,他要編織一個噩夢。
林滄傳來的靈力隻夠維持三天,此刻卻因林淵的使用飛速耗盡,不過片刻,林淵的眼角便滾下了兩行淋漓的血淚。
必須抓緊時間……一旦靈力枯竭,他會掉進黑洞裡的。
他不怕進入魔界,但是林滄還困在“魇”裡。
林淵咬緊牙關,大腦飛速運轉,瘋狂地想象着他的噩夢。
最恐懼的事情……
最後一絲靈力枯涸,林淵腳下一空,尖銳的鎖鍊摩擦聲卻陡然岑寂。
他墜入了黑沉沉的“魇”裡。
“你為什麼不替我去死啊。”青年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林淵唰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青年熟悉的臉龐,刀裁墨畫的眉目卻透着深深的怨氣。
“你根本就是自私,卻偏偏說什麼救贖自己。”青年嗤笑一聲,語氣中充滿恨意,“許下一個救贖自己的願望,看似感人,實際不過是回到過去,苟且偷生罷了。”
林淵忽然一陣頭暈,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什麼,但瞬間被青年的話語拉回了注意力。
意識到青年在說什麼之後,林淵狠狠打了一個激靈,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不,不是這樣的……”幹啞的聲音響起,血色模糊了眼睛,林淵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搖搖頭,甩掉眼中的血珠,伸手去拽林滄的衣袖。
林滄卻猛地把他甩開,滿臉嫌棄。
“你根本就不想救贖我,或者說,你唯恐能夠救贖我。”林滄冷冷地說道,“靈族心祭唯獨不可以使自己獲得永生,你是想鑽心祭的空子吧,仗着自己的心髒足夠強大,在師娘願望的基礎上,許下另一個‘救贖’的願望……所以,隻要救贖沒有成功,你就不會死掉,哪怕以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
“我……”林淵讷讷地張口,卻被林滄迅速打斷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林滄冷笑一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厭惡,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我就是你。”
林淵啞口無言。
太突然了。不該是這樣的。
青年太過笃定,讓他滿腔痛楚,卻迷茫地連辯駁都不知從何而起。
香灰的味道随風飄來,林淵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裡竟是靈界,腳下是師娘死去的廢墟,幹燥的黑土卷起滿天煙塵。
原本不是黑土,隻是死的人多了,幹涸的血液染黑了原野。
于是林淵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
青年嗤笑一聲,不再與他廢話,轉身,重重跪在了師娘的墓前。
袅袅的香煙升騰,青年認認真真叩了幾個頭。
然後,取出了一把熟悉的匕首。
看到那把匕首的瞬間,林淵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喉頭刹那間湧上一陣腥甜。
林淵隻來得及捂住嘴唇。
鮮血順着指縫流下,林淵想說什麼,卻被鮮血嗆住,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别,林滄,别……”林淵努力擠出破碎的字眼。
别用那把刀,切開你的胸膛。
别在他的面前絕望地死去。
拜托了……
求求你。
“你叫林淵,是吧。”林滄忽然站起身,轉身面對着他,緩緩解開衣襟,“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開心嗎?願望沒有實現,你能夠一直活在這個世間了,以林淵的身份。”
不,他不要活着,不要這樣活着。
鮮血嗆住喉嚨,林淵隻能拼命地搖頭,可青年卻視而不見。
“都說靈族心祭,能實現一個發自内心的願。可是林淵,你知道我的願是什麼嗎?”青年笑容慘淡。
林淵不再搖頭了,眼前一陣陣發黑,反胃的感覺頂到咽喉,臉頰肌肉止不住地痙攣。
“我沒有願啊。”林滄垂下眼簾,衣襟散亂,鋒利的匕首抵在平坦潔淨的胸口上,匕首的反光刺進林淵的眼睛,林淵頭一次感到眼角不斷流下的鮮血中混雜了其他的什麼清澈透明的東西,沖淡了濃重的血液。
青年把匕首向自己的胸膛切去。
“林滄……!”林淵咳出一口血沫,拼盡全力向林滄撲去,左手中指之上,碧綠的绾魂戒忽然泛起了幽幽的光芒。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了。
香灰消失了,廢墟消失了,師娘的墓碑消失了。
但是林滄還在。
好在林滄還在。
林淵大口大口地喘息,血腥氣在唇齒間漫延。
四周是黑沉沉的霧霭,他緊緊地擁抱着林滄,站在霧霭的中心。
林淵腦袋一片空白,愣愣地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才緩慢地轉動眼珠,看向了左手中指的绾魂戒。
“多虧你在。”林淵啞聲說道,伸手抹了一把滿臉的濕潤。
鮮血混合着眼淚,又腥又鹹。
林淵終于想起來了,他在“魇”裡。
剛剛陷入了自己編制的噩夢,在失憶的情況下,單憑自己的意志,根本無法出來。
多虧了绾魂戒,與他心意相通,覺察到不對,将他拉回了現實世界。
他賭對了。
林淵重重呼出一口氣,将那些亂七八糟的場面甩出腦海。
那個噩夢,是不可能實現的。
林淵緊緊地抱着青年。
因為他足夠了解自己。
夢裡那個青年,不是林滄,不是他自己。
而是一個頂着林滄的臉的……
陌生人。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做這個噩夢,清醒之後,倒顯得可笑了。”過了許久,林淵才松開擁抱着的林滄,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低語道,“那你……又困在什麼樣的夢裡呢。”
林淵無從知曉林滄的噩夢,但從林滄的神情中,足以窺得青年的痛苦。
空洞的眼神沒有落點,麻木、苦澀、怅然,還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寬慰和釋懷。
林淵皺着眉頭,掰着林滄的下巴看了許久,短暫地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有這麼複雜的情感嗎。
有點像被抛棄的小狗。
不确定,再看看。
玩笑歸玩笑,但林淵是絕不會放任林滄陷在長久的夢魇中的,隻思考了一瞬,便不再糾結,一把抓住林滄的肩頭,用力搖晃起來。
“林滄,林滄,醒醒。”
林淵在林滄耳邊,用最大的聲音喚道。
鮮血從頰邊滑下,滾落在林滄肩頭的衣衫。
不能再耽擱了,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再次失明失聰了。
焦急的情緒升騰起來,林淵伸手重重拍了拍林滄的側臉。
青年毫無反應。
林淵長長地歎了口氣,目光移到了仍在散發着微光的绾魂戒。
隻能靠它了。
林淵下定決心,擡起手指,輕輕地摘下了碧色的指環。
摘下绾魂戒的刹那,林淵的模樣迅速改變。
鴉青色的溫潤眼眸變成了純粹的毫無雜質的黑,眉峰英挺,眼角鋒利,下颌勾勒出清晰的棱角,嘴唇依舊很薄,但不同的唇形平添了一抹森然。
“可别吓到了啊,林滄。”林淵低聲笑道,拾起林滄的手指,緩緩地把绾魂戒套上了他的指節。
同樣刀裁墨畫的眉目,同樣清勁如竹的筋骨,隻是其中一個看起來比另一個稍稍年長一些。
年長一些的那個正認真地捧着另一個的手,低頭把碧色的指環緩緩套上那人的指節。
林淵的确很認真,因為他快看不見了。
熟悉的血霧彌漫在眼前,由于失去了绾魂戒,香灰的味道重新浮現,四周的場景悄然改變,黑土曠野,他仿佛又站在了師娘死去的廢墟上。
記憶如潮水般退去。
他即将再次陷入夢魇。
“不可以啊。”林淵把指環完完全全套上了林滄指節,擡頭看着林滄浮現出一絲怔然的臉。
“一直困在‘魇’裡的話,會很困擾啊。”林淵蹙起眉頭,自言自語道。
“那樣就沒法救他了。”林淵透過滿天黑褐色的塵沙,仿佛跨越了時空,看向兩眼空洞的林滄,青年的下唇帶着一片結痂的血。
“那就……隻能這樣了吧。”林淵低笑一聲,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歎,閉上眼睛,環繞林滄的脖頸,貼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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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齒間傳來柔軟的觸感。
青年的眼神終于有了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