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進祠堂的當夜,餘氏就聽說娉姐兒和姚氏發生了争執,但娉姐兒出來之後還惦記着給母親做襪子,說明母女之間的感情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娉姐兒若急巴巴做了東西來奉承她,會讓她覺得此女太會看人臉色,知道母親犯錯失勢,生怕自己沒了靠山日子艱難,就迫不及待地讨好起了當家的主母。雖然這未嘗不是一種審時度勢,卻難免叫人覺得齒冷。試想一個為了自己的處境不惜和生身母親劃清界限的人,将來時移世易之後,又會怎麼對待旁的親人呢?
明辨是非是一回事,孝順與否就是另一回事了。似婷姐兒這般,為了家族大義滅親固然是明辨是非了,母親受罰期間不聞不問,連一句問候也無,卻失之孝順。如娉姐兒這樣的,雖然有幾分糊塗,卻至少不是個不孝的女兒。
餘氏心中不由多垂青了娉姐兒幾分,不過她行事素來鐵面無私,雖然内心柔軟,作風卻向來剛硬。故而無人知曉她内心的真實想法,私底下揣度她的喜惡,都以為她會更欣賞婷姐兒這樣正派到不近人情的作風。
又因為婷姐兒的婚事沒有經過姚氏的手,而是由餘氏一手負責,底下做事的人最會見風使舵,本因為姚氏失勢,起了輕慢之意,負責采買嫁妝的管事便想行那等偷梁換柱、以次充好之事。誰料餘氏操持起侄女的婚事來,一點都不比操持親生女兒的婚事少上心,殺雞儆猴責罰了兩個中飽私囊的管事之後,底下人便也摸清局勢,意識到府上的三姑娘一點都沒失了主母的歡心,在甯國公府地位超然,便又恭敬起來。
到六月姚氏得以出祠堂的時候,婷姐兒的一應備嫁事宜,都已經置辦得差不多了。便是姚氏有心插手,也無從下手。縱然對這門親事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滿意,然而木已成舟,姚氏也隻能眼睜睜看着女兒出嫁。
對于婷姐兒這個女兒,人生的前十五年,姚氏固然看重,卻也沒有在她身上花費太多的心思。婷姐兒一向乖巧懂事,比起不省心的娉姐兒和好哥兒,是最不需要長輩操心的那一個。
直到出了這樣的事,姚氏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個女兒,才驚覺自己從未将她看透過。那些所謂的對婷姐兒的了解,都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錯覺罷了。
祠堂裡長日無事,前一個月有娉姐兒陪伴的時候還好些,母女倆總能說說話。後來娉姐兒出去了,隻餘姚氏一個,隻能日複一日地枯坐,靜靜地回想一些往事。也就是這一個月的辰光裡,姚氏才想明白了許多。
譬如某一日自己要求婷姐兒做一件事情,她當時笑着說好,可神情落寞,想必心裡是很不願意的;再有某一次,自己讓婷姐兒把什麼讓給娉姐兒,婷姐兒委屈得哭起來,自己還嗔她不顧姐妹之情,小題大做,如今再想起來,婷姐兒肯定是委屈到了極點,才會忍不住眼淚……
等到再見到婷姐兒時,姚氏忽然便覺得無言以對了。這一份無言以對,比起婷姐兒對姚氏失望到極點的無話可說,或許還多了幾分愧疚、幾分埋怨、幾分不知所措。
姚氏雖然不夠聰明,卻也能夠明白,餘生之中,在婷姐兒的生命裡,“母親”這個角色,已經隻剩下一個可有可無的符号了。
姚氏初為人母的時候,沉浸在擁有女兒的喜悅之中,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參與女兒人生中的每一件重大事件。她該如何照顧她們起居,陪伴她們成長,再親手将她們交給自己精挑細選的良人,将來有了外孫,又該怎麼去疼惜他們。
可如今真到了婷姐兒出嫁的時候,她這個母親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呢?婚事是太後選的,嫁妝和婚禮是餘氏操持的,她除了在婚禮的正日子坐在正堂受了女婿的磕頭,在婷姐兒上花轎之前作最後的庭訓,還能怎麼參與其中呢?
甚至這個出席婚禮的機會,都還是餘氏替她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