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在黑暗裡待了太久的人,已經沒有信心和勇氣重新回到太陽底下了。在祠堂裡的一個月思過期,實在是度日如年,将她年少的張揚嬌縱和輕狂任性一點點地消磨,如今的她看似一切如常,實則以一種漠然和拒絕的姿态面對外界的一切。這是她的武裝,卻也是她的荏弱。因為這一層寒冰之下,是失去屏障的柔軟内核,是脆弱得經不起一絲流言蜚語乃至異樣眼神的過度敏感。
可是譚舒愈好像一輪太陽,對于從前的娉姐兒來說,這小太陽無疑是可愛的,溫暖的,是春日暖陽,适合在鳥語花香和醉人熏風之中眯着眼享受和欣賞。可是對于如今的娉姐兒來說,他是夏日豔陽,熱烈灼人,而她像是被寒冰凍徹的旅人,一面本能地被溫暖吸引,渴望融化一身的堅冰;一面又覺得灼燙,來不及搓揉冷得發麻的手腳就受到這樣的炙烤,占據五感的第一反應竟是疼痛。
她垂下眼睛,不去回應顧氏熱情的眼神。她聽見自己喃喃道:“我不知道……嫂嫂,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如此的執着。我覺得或許我不值得他的等待,我不過是生得還能看,性子又不好,也沒有拿得出手的長處,他為什麼……”
顧氏笑了,這一笑與她平時經常挂在臉上的客套的笑、禮貌的笑都不同,帶着一絲狡黠,又顯得格外輕快,這笑容點亮了她那張秀氣的臉,使她煥發出一種平日裡沒有的神采,娉姐兒都不由地看住了。
“這話雖不該由我來回答,不過想也知道延勝會有怎樣的答案,他肯定會說:你值得,他甘願,僅此而已。”
送走顧氏,娉姐兒心裡亂亂的,身上卻泛起了久違的“活氣”,好似那原本天真無憂的靈魂重又回歸到這一副泥塑木雕的身體上,一颦一笑都不再是機械化的應付了。
最先感受到這一變化的自然是貼身伺候她的鬓雲,她一面收拾着顧氏的茶盞,一面好奇地問道:“謝二奶奶同您說了什麼?怎麼她一來,您跟服用了什麼靈丹妙藥似的,一下子就容光煥發起來?”
娉姐兒都等不到晚上開卧談會,立刻就把顧氏的來意同鬓雲說了。不過鬓雲聽後,卻沒有跟着娉姐兒歡喜,而是沉思起來。
娉姐兒兀自說道:“我倒也不是就此對譚舒愈心動了,隻是我落魄至此,居然還有人心心念念地等着我、想娶我,想到這裡,難免覺得高興。”
見鬓雲不說話,娉姐兒忙道:“怎麼了?你想到了什麼?有話就說,我們之間不用顧慮什麼有的沒的。”
鬓雲便道:“奴婢是在想謝二奶奶說到的一句話……世子夫人本來是想另外替世孫相看的,世孫卻不配合,世子夫人為此有些生氣……奴婢不知道她是在氣世孫呢,還是在氣您?”
如同兜頭一盆冷水澆下,娉姐兒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方才完全沒有在意這句話,畢竟隻是一個小小的細節,顧氏說到這一點的本意,也在于誇大譚舒愈的癡情,所以沒有人會仔細考慮世子夫人在生誰的氣,這氣生得嚴不嚴重。
也就是鬓雲這樣奇峰突起,頻頻有神來之筆的小丫鬟,能注意到這一點了。關注到這個細節之後,答案其實并不難得到:做母親的總是會偏愛自己的孩子,譚舒愈遲遲不娶,讓世子夫人不能早早抱孫,世子夫人怪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既不肯嫁給兒子,又害得兒子得了相思病不肯娶别人的——娉姐兒。
娉姐兒的心直往下沉:如果說從前世子夫人因為愛屋及烏,對自己青眼有加,即使自己坊間名聲不算太好,譚舒愈的姐姐們又看不上自己,但世子夫人還是挺喜愛自己的;那麼及笄禮之後殷家拒親,已經算是對譚家面子的一次傷害了,畢竟從譚家娘子的言談可以看出,和甯國公府這樣的外戚談婚論嫁,已經是新甯伯府“屈尊降貴”了,居然還被拒絕;如今自己平白又添上了一個“害得世子夫人沒能盡快抱孫”的罪名,世子夫人對自己那一點愛屋及烏的好感,肯定是蕩然無存了。
即使譚家不知道選秀的事故,自己從前和現在的處境,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然而鬓雲的疑問竟還沒有完,她的第二個問題緊追着而來:“奴婢還想問問姑娘,您對世孫,究竟是思慕多些,還是感激或者感動多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