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豔陽正烈,天光透過窗棂鍍在肖骐身上,肖骐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隻覺渾身冰冷非常。
肖骐暗想道:“不知二郎吃飯沒呢?獄中的飯菜想來也是不好吃的,二郎肯定情願餓肚子也不願吃一口…不知道二郎現在在幹嘛……二郎……”
滿心思念萬千,奈何他人不在。
楚宅正廳内,正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楚二叔。
楚爍靜立在側,俯首垂眼。
楚二叔正襟危坐,黑着臉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楚爍靜默片刻,又将原由,細訴一遍。
楚二叔聽清前因後果,咬牙切切道:“這可真是楚家教出來的好男兒!”
殘陽漸落,正廳裡的訓斥聲時大時小,庭外家仆護衛們面面相窺,無一敢上前驚擾。
肖骐左思右盼,就在弦月更疊餘晖時刻,楚二叔這才命人前來喚他一起前往大牢。
去途路上,楚二叔全程不言不語,面色黯然。
肖骐戰戰兢兢尾随其後,時不時地偷瞄幾眼,又怯怯低下頭去。
楚二叔的背影猶如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等到了衙門,衙衛們領着兩人前往牢房,一看楚二叔面目暗沉,亦都是膽戰心慌,心裡揣測道:楚二爺好兇啊!怎麼這麼兇啊!為什麼還不到啊,是誰把楚惡少關那麼裡面去的,等下一定要罵他一頓才行!
四周空氣逐漸凝結,宛如寒天冰窖。
肖骐受不住開口問衙衛:“大哥,怎麼還沒到?”又偷偷瞄了一眼楚二叔,問完迅速低下頭去。
衙衛擦擦額前虛汗,回道:“快了!快了!”再不到我都想死了!
終于快到牢房的盡頭,肖骐和衙衛仿佛看到了救贖之光,兩兩四目相笑。還沒慶幸半刻,一道嫌棄罵聲從前方傳來:
“有沒有搞錯,這是什麼豬食?給狗狗都不吃!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誰?敢拿這樣的東西敷衍我?信不信我出去揍得你滿地找牙!不出聲?你以為不出聲我就放過你嗎?!你敢笑?你他娘的笑什麼?你以為本公子虎落平陽就要被你欺嗎?做你的春秋大夢去!本公子就算是落難,那也是你得罪不起的主!”
楚燿越罵越口無遮攔,什麼禮儀道德早就跟那碗難吃的牢飯一并給他摔碎了。
肖骐和衙衛不由自主地看向楚二爺。
糟!這臉色比剛才更黑了!
衙衛胡亂說了幾句不着邊的話後,溜之大吉。
肖骐心裡也是大歎一句:二郎!求你别再罵啦!錯不在獄卒大哥啊!獄卒大…大哥,您一個大老爺們能不能别哭!喂!别走啊!獄卒大哥!你回來!我讓他給你道歉!你快回來啊!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楚燿“嗤”了一聲,回頭看到楚二叔,愣了愣,又驚又喜:“二叔!二叔,你可來了!我想死你了!你快把我弄出去吧,這裡的東西好像豬食一樣,根本不是人吃的!”
楚二叔陰森道:“吃?就知道吃!現在有豬食給你吃就偷笑了!過了今日,你想吃都沒有吃!吃元寶蠟燭去吧你!!!”
楚燿大驚:“二叔,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我頂多是戲耍他一下而已!”
“戲耍一下?找被毀容了的小倌去侍候他也叫戲耍一下而已?誰給你的膽子這麼做的?我平時教你的禮義廉恥都喂狗去了嗎!狗,就算是隻狗,說幾遍也聽懂了!就你,左耳進右耳出,狗都比你懂事!我看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趁這次你幹脆下去陪你娘得了!省得一天到晚胡作非為,搞得大家雞犬不甯!”
肖骐知道楚二叔隻是被氣急了才口出惡言,并不是真心這麼想的,要不然,也不會策馬勞累趕着回來。
可楚燿也是氣急攻心,哪裡還管的了這麼多,咆哮道:“那你怎麼不養條狗叫你二叔啊!我就是要下去陪我娘親,我也想幹幹淨淨的去!本公子絕不含冤受死!”
肖骐真是被他們兩個給急死了,叔侄倆就不能好好說話麼?不過,于理于私,這次确實是二郎有錯在先……
肖骐插嘴道:“二郎,别說了!好好聽二爺說好麼?”
楚燿環手報胸,靠在牆上,緘默不語。
楚二叔也冷靜下來,回想楚爍帶來的那名喚漓泫的男子。
漓泫所說的話一直回蕩在他腦中,真是讓他又氣又急,氣的是楚燿為了諾言不願供出漓泫,又急上哪兒去找那個漓泫口中所說的紅衣女子?
想他們楚家人力衆多,在這半日裡竟是找不到一絲關于此人的任何消息,更别說是人了!就算是他,半世正直無私,這時也會有為了楚燿想将漓泫交出去的想法。
隻要把漓泫擺上公堂,楚燿所有嫌疑皆會洗清。至于漓泫,一個卑微低賤的毀容小倌的性命,實在不足為提。
楚二叔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面色暗青,恨不得當場刮自己一個耳光!
就連楚燿為了承諾也是抵死不說出他人,他怎麼會有如此想法!他剛才還責罵楚燿連狗不如!在楚家百年訓誡條下,他才真真是豬狗不如!
甩去腦海中那不得體的想法,楚二叔平靜道:“玉隐找來了你所說的那個漓泫,原意是想他為你出堂作證,可他拒絕了。漓泫表示,時至如今他已是廢人一個,也害怕林氏再找他晦氣,所以不想再陷入這些是非之事裡。他原隻想掙點銀兩,離開這個讓他付諸所有,失去一切的地方罷了。”
“阿遙,雖然禮義廉恥在你心中都是一通胡話,但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信守承諾的人。方才我也是一時之快,說出了傷人的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二叔在這裡先跟你賠不是。”
楚燿咋然,結巴道:“二叔……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還有……對不起,剛才……我不該說……”
楚二叔打斷他道:“我知道。現在我再來問你,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會選擇不說出漓泫的存在嗎?”
楚燿垂眼靜默片刻,道:“君子一諾千金,雖然我……談不上什麼君子……”
楚二叔點頭道:“好好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楚家從來不出言而無信之人,你既說的出,也必要做到!”言語中帶有一分贊賞之意和十分痛心不忍。
“接下來,你好好聽我說,漓泫當夜離開時所看到的景象──”
時移境轉,廟裡殘燈已滅,廟外夜色茫茫。
漓泫離開不到一刻,便發現從不離身的私物掉落在廟裡,于是掉頭回去尋找,卻發現有一紅衣女子閃身進了月老廟内。
他不由納悶想着,難道是楚公子怕他‘服侍’不周,找來的另外一個貌美紅倌?細想片刻,漓泫還是不敢上前打擾。直至天泛魚肚,模模糊糊看到有紅影離開,這才回去拾回私物。
進入廟後,漓泫看到沈公子衣物整齊躺在草堆上,原以為是他還在睡覺,隻得動作輕柔,在廟内尋找私物。期間他不小心打翻廟裡的燭台,還以為會驚醒沈銳,誰知沈銳仍是沉睡不醒。
他暗暗慶幸,片刻後找到私物正準備離開,突覺沈銳安靜得實在怪異,忍不住上前探看。
不料此時,聽到遠處傳來随從幾人的争議聲,似是“你去吧,天都快亮了。”、“得趕緊喚公子起身回府了,老夫人晚點怕是要起床了!”幾人似在推推搡搡,摩擦聲驚吓了他,他顧不及沈銳異常,匆匆從廟裡佛像後面的狗道鑽了出去。
夜光明亮,透過牢房裡四四方方的小窗口灑落在地上,斑斓奪彩。
楚二叔叙述完畢,開口問道:“漓泫口中所說的紅衣女子,是你找來的嗎?”
楚燿雙眉緊湊,疑惑道:“不是,我并沒有找過什麼紅衣女子。”
“……”楚二叔沉默半刻,道:“距離漓泫離開到沈銳随從進入廟裡,時間不會超過一刻。既然如此,隻能說明,在漓泫看到紅衣女子離開和他進到廟裡的時候,沈銳其實已經身亡!那麼兇手,必定就是這個紅衣女子!可是,玉隐和護衛們翻遍整個金陵,也沒有找到關于這個紅衣女子的蹤影。且據玉隐了解到,這沈銳來到金陵隻有一月之餘,加上這段時日沈家老夫人也是對他嚴加看管,一月相安無事,就在昨日才剛解了他禁,照理說他在金陵并無得罪過任何人才是……”
“那……有沒有可能是扶風的仇家找來了金陵,在得知他解禁後一路尾随,再趁着他昨夜剩孤身一人時,就痛下殺手?”肖骐疑問道。
“不會,玉隐已查訪這月在金陵進出的人士,并無可疑陌生人員。”
“那有沒有可能是偷溜進城的?”楚燿問道。
“金陵城門進出守衛看守甚為嚴格,除非他能插翅飛、隐其身!”
“……”楚燿百思不得其解,嘀咕道:“怎麼這麼倒黴呢!哼~肯定是昨晚回去的路上遇到的那個倒夜香害的,都把黴運轉我身上了……”
楚二叔一聽,急忙問道:“你是在何處遇到的?”
“啊?遇到什麼?”楚燿被問的突然,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楚二叔重複道:“那個倒夜香的!”
“哦,我記得,就在經過懷堂巷的時候,他擔着夜香低着頭,還跟着我跟二郎走了一陣路呢。直到我們快到府後門時,他才繞到和平巷那邊去了。”肖骐道。
楚二叔大喜:“好,我回去讓玉隐派人去尋。你今夜就好好待在這裡,也别再為難這些獄卒了。”
剛要轉身離去,楚燿又叫住了他:“二叔!那個……我……爹他知道了……嗎?”
楚二叔看了他片刻,道:“這麼大的事,他會不知道嗎?”
“那他……生氣了?”不然怎麼沒有來牢裡看他……
“唉,生不生氣是一回事……他還在處理無影門的事,實在無暇分身,便叫我先趕回來了。”
楚燿低頭僵立一會,“哦,是嗎……”呵,原來是連回來都沒有回來……
肖骐看他的神情有異,上前道:“二郎……宗主還是很關心你的……”
楚燿沒有回應他,隻道:“二叔,你們先回去吧。”
楚二叔和肖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長廊盡頭。
月色朦朦,整個四方大小的牢房一片冰冷。
楚燿靠坐在木闆床上,月光揮灑下來,正好落進他那雙填滿失落的眼眸裡。
夜風吹過,楚燿隻覺刺骨生寒,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