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金陵城外,某樹林處。
明月如盤,皎潔明亮。樹林中,四下透着死寂。
夜風拂過,成片的樹葉如幽綠的浪潮,在森森的月光下暗湧急流。
霎時,一道影子極快地穿梭在枝葉之間,他身輕如翎毛,腳下一點而過的細枝竟紋絲不動。不出瞬間,十裡之内,不見其影。
陣風吹來,一片枯葉迎風緩緩而落。
金陵,楚府。
“楚燿”單腳立在屋檐上,雙臂張開,對着圓月大聲朗誦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我一身本領,滿心仁義,豈知奸人當道,害我性命!可惱也!昏君無能,沉迷美色,濫用奸臣,亂我河山,可恨也!唉,罷罷罷,凡人欲望,世間俗事,就讓它随風去吧~”
緊接着,他又将右腳往身後一翹,扭動柔腰,雙手如綢绫般在月下舞動着各樣手花,口中更是咿咿呀呀吟唱着斷人心腸的凄涼悲曲。
“郎君呀,你的心何在,是不是同那三月桃花,在月下糾纏呀~~~~~~”
肖骐和幾個家仆蹲在庭院之中,一邊關注着楚燿的動作一邊低聲談論着。
家仆甲手撐着臉,含糊問道:“肖骐,二少爺他在唱什麼啊?”
肖骐豎起耳朵聽了聽,聽不懂,道:“我也不知道啊。”
家仆乙一臉茫然:“所以,你們決定好到底是誰上去把二少爺帶下來了嗎?”
家仆丙指着他道:“不是說好你上去的嗎?”
家仆甲贊同道:“是啊!你上去呗!”
肖骐也附和地點點頭。
家仆乙不幹了:“我什麼時候說過啦?不是說肖骐你上嗎?”
肖骐無辜的大眼睛眨呀眨呀看着他,直到看的他無地自容,他才幽幽道:“你看我這柔弱的樣子,再看看你這強壯的身軀,你覺得你好意思讓我上去嗎?”
家仆乙欲哭無淚道:“那也不能我上去啊,等下二少爺一腳把我踹下來,那我不是死定啦。”
家仆甲:“肖骐,他說的也對哦。要不我們還是去叫護衛過來吧?”
肖骐一口拒絕道:“不行!不能讓太多人看到二郎這樣子。”
家仆乙:“……那你又叫我們過來....”
肖骐:“……喂,我們好歹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鐵哥們啊,我要不是信得過你們,我才不叫呢~”
可實際上是,今晚子夜過後楚燿又變成了這幅樣子。他原想去找千面來幫忙,可想到今天下午那件不愉快的事後,他又不敢再去麻煩他。想來想去,決定去找大少爺幫忙,可等到了隐院,隐院的家仆又說楚爍今日通知不回府歇息了,他無功而返,想想還是自己解決算了。
從隐院出來,會經過一條極長的九轉回廊。
肖骐去的時候一路疾步又滿心焦慮,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可此刻帶着失落的心神再走回這條道時,竟覺得又昏又暗,且寒風陣陣。
他低着頭加快腳步,不敢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可走着走着,前面忽現幾點火光,那火光飄在半空,越來越近……
肖骐一看,心想“又來了”,然後轉身就要開跑。誰知後面傳來一聲聲呼喚,喚的是還是他的名字。
“肖骐!”
“肖骐!!”
“肖骐!!!”
有沉聲的,有清朗的,還有不男不女的。
肖骐雙腿發軟,捂住耳朵,嘴裡默念:“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一陣陰風從他身後奔湧而來。
“啊---”
他狂叫一聲,拔腿就跑。可跑了幾步,左肩被一隻突然出現的手緊緊扣住!
“啊啊啊啊----”
他鬼吼鬼叫過于大聲,那手棄肩改為捂住他的嘴,然後,一聲清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肖骐,半夜三更你叫什麼叫?”
肖骐聞聲一愣,掰開他的手,回身一看,怒聲道:“葉九江!大晚上你穿一身黑走來走去發什麼瘋!?”
葉九江甩了甩手中的燈籠,道:“我提着這麼大的燈,你瞎啊?”
他身後的兩點火光也漸漸靠近,沉聲的那個人道:“肖骐,你這膽子真是越來越小了。”
另一個掐着嗓子道:“是呀,叫那麼大聲,吓死人啦!”
肖骐指着眼前三個容貌相同且都是一身黑的人大聲吼道:“滾~~~”
三人聳聳肩,果然轉身就要滾了。
肖骐隻是張口一說,誰知他們真的打算抛下他一人,氣得他直跺腳,趕緊上前拉住葉九江,道:“九江,九河,九洋,你們三個真的忍心抛下我一人嗎?”
三人互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不然呢?”
肖骐雙手叉腰,佯裝生氣道:“要死啦你們三個!”
院内,滿庭月色。
葉九江甯死不屈道:“我不管,我不管!誰上都行就是别叫我上!”
葉九洋一手支颌,道:“雖是我是大哥,但是我身子弱,上去,不适合。”
葉九河又掐着他那陰不陰,陽不陽的嗓子道:“肖骐啊,你要知道哦,人家十指纖纖,一看就知道沒有做過粗活的人啦,爬屋頂這麼危險不雅的事,不适合人家啦~”
“夠了夠了,你們三個真是沒鬼用!”肖骐對他們三個算是徹底失去希望了,雙袖一撸,高聲道:“滾滾滾!我自己上去!”然後又對着房檐上哭天喊地的楚燿道:“二郎!我來了!等着我!”
哪知,他的雄心壯志還未發揮出來,隻覺有一道疾風從自己身邊晃過,緊接着就見到屋頂上多了一道白影。那白影對着楚燿頸後一點,楚燿便住了聲,緩緩倒在白影身上,白影一把将他抄起抱在懷中,腳下一點,便落到了地面。
肖骐立即沖了上去,擔心道:“顔公子,我家二郎沒事吧?”
葉家兄弟們也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問着:
“二少爺怎麼會這樣啊?”
“二少爺是不是是又撞邪了啦?”
“要不要請大夫來給二少爺看看啊?”
三人你一嘴,我一嘴,本就頭暈目眩的顔塵被這一堆鬧哄哄吵得更是無從開口。
被推倒在外圍的肖骐上前一把将葉九河拽開,氣勢兇狠道:“吵什麼吵啊你們!你們一人問一句,讓顔公子答哪句才好?都給我滾開!”回身又雙眼含光望着顔塵,輕聲細語道:“顔公子,二郎他真的沒事吧?”
顔塵緊皺的眉頭得到舒展,微微點了點頭,啞聲道:“無礙,不用擔心。”
肖骐松了松氣,道:“那,那還是要麻煩顔公子你抱二郎回房了,可以吧?”
顔塵點了一下頭,轉身就進了屋。
葉家三兄弟伸長着脖子目送顔塵離開,嘴裡還不斷地蹦出幾句誇贊。
“之前聽老宋說這顔公子長的多驚為天人,現在一看,果然如此啊~”
“确實,世間難見。”
“是呀,剛才他看了我一眼,害的人家都小鹿亂撞了,羞死了~”
這三兄弟說話一向沒有分寸,他們每次一見到顔塵都要來一遍這種虛僞的誇贊,肖骐早就聽慣不慣了,可就在聽到葉九洋說出那句小鹿亂撞時,他還是忍不住出聲訓了他們一番:“你們三個的腦子是抽抽了?别搞的跟第一次見到顔公子一樣好嗎!還有你!”他話鋒一轉,指着九洋就開罵:“你!别老是拿顔公子做你的那些不純潔的幻想對象!顔公子是什麼仙人兒啊,能配得上他,恐怕隻有……”隻有誰?那個名字仿佛如魚骨一般卡在他喉嚨裡,說出來吧,不可思議,不說吧,又覺得卡在那裡難受的很。可是,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難道是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實在是太過于詭異才會讓他産生這種錯覺?
“幹嘛呀你肖骐,說說都不讓人說啦?”
肖骐正為他這個莫名的念頭感到可笑,搖了搖頭,心道:“興許是他這段時間太緊張的緣故吧。”
他現在滿心擔憂楚燿的身體狀況,沒有心思再跟葉家三兄弟多說廢話,一開院門就将他們都轟了回去。葉九河臨走前還不忘朝他噴了兩句:“哼~就沒見過像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需要人家的時候就嘤嘤唧唧,不需要的時候就趕人家走,哼哼哼!人家要跟你絕交!”
肖骐一腳将他踹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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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還透着夜霧,楚府後廚卻飄出了縷縷炊煙,偶爾還可以聞見幾聲絮絮低語,和鍋碗瓢盆的撞擊聲。
知了也早早拉開了求愛的樂曲,伏在翠綠枝葉間高歌不停。
突然,藏在樹梢上的一隻知了仿佛受到驚吓一般,猛地停了聲響,它小小的腦袋左右探了探,四下晨風吹動,綠葉飒飒,如同每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早晨。它抖了抖透明輕薄的羽翼,繼續歡唱。
激昂的鳴叫聲帶着清風将窗戶撞開了一條縫隙,一條細細的微微光芒落在了單手支額倚在靠椅上的顔塵身上,将他細膩潤白的側臉稱的柔和至極。
這時,窗戶吱呀兩聲,又慢慢掩了回去,房内瞬時又暗了下來。随之,一道巨大的陰影朝閉眼似眠的顔塵壓了過來……
“地付,你什麼時候也學雪匿那一套了?”顔塵緩緩睜開雙眼,瞳孔内一片清明。
那黑影伸出的手在半空頓了片響,又收了回去,語帶一絲稚氣和‘死不認賬’道:“少境主,你說什麼呢?我這不是想跟你打聲招呼嘛~”
顔塵悠悠站了起來,轉身将案桌上的燭燈點燃,四面通亮。
燈火下,那黑影現了真容,一身素白勁裝将他高大雄壯的身姿緊緊包裹,長發高束,延至左腕的魅紅花紋與墨黑的發絲相互交映,竟生出一種嬌媚無骨的脆弱感。
随着他肩上的紋絡一路望去,是他那張與身形全然不符的精巧五官。一雙清亮透澈的大眼宛如一灣清泉,豐潤紅豔的雙唇如晨間牡丹花蕊,雙頰微微透着嬰孩獨有的圓潤紅粉,一眼望去,好一張粉嫩可人的臉蛋!
稚氣與魁偉的碰撞,在他身上展現的淋漓盡緻。
顔塵又坐回了靠椅,揉揉了眉骨,道:“你怎麼來了?”
地付童聲童氣道:“少境主,你可糊塗了。”
顔塵此時确實是糊塗了,從昨日到現在,他的腦袋還承受着因飲酒引起的劇烈脹痛。其實,他也不是不能喝酒,在涅天境的時候,他偶爾也會跟幽玄師叔小酌一番,聊聊心事,少則五六杯,多則一壺他都喝過,喝完睡上一覺,醒來也無任何不适。雖他也有過貪杯醉酒的經曆,但也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難耐至極。
然而,對他這種不勝酒力的人來說,涅天境的酒和楚府的酒又怎可比拟,涅天境的酒大都是些藥酒和果酒,酒性柔和且難醉人。而楚府的酒,大多又純又烈,喝上三杯便要頭重腳輕,更别說他為了迎合楚昂,敬一杯喝一杯,不知不覺間,一壺下肚,再無知覺。
原是想在楚昂面前博個好印象,誰承想……
“少境主?你怎麼了?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