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燿又戳了戳它圓滾滾的身體,提步朝廂房走去。
斜陽西下,将半個蒼穹熏的橘紅,有幾隻青鳥劃空而過,留下一片長長,沒有盡頭的雲痕。炊煙随風而起,迎風而散,整個金陵在這片煙霧缭繞下半明半暗,如同浮影。
轉了幾個回廊之後,楚燿便來到了廂房門前。大門正開,門上雕花迎光投射在地面上,宛如一朵朵鮮豔耀目的嬌花。
楚燿跨門而入,朝向内室看了一眼,隻見屏風後有一個模糊影子靠榻倚坐,手裡似是還抓着什麼東西。
他下意識屏住氣,放輕腳步,踱着步來到屏風後,悄悄地探出了半個腦袋。
這一探,險些驚呆了他的下巴。
隻見他的身體安靜的躺在榻上,而顔塵則倚在床欄旁,雙目輕阖,看樣子睡的正香。
楚燿從一開始看見顔塵時的驚悚,錯愕,再到現在的困惑,每一樣情緒都斥滿他的全身心,讓他一時間忘了動作,更忘了他此行的目的。
顔塵就像個玉人一樣安靜的倚在那裡,由頭至腳,每一絲,每一毫,都完美的令人忘了妒恨,隻剩仰慕。而斜陽淡淡的暖光打在他如玉琢般的面容上,讓他這張平日總帶着七分冷霜的臉也融為了春水,無限柔軟。
楚燿的目光在他眼神流連,看的出神,殊不知被看之人已睜開雙眼,正往他這個方向看來。
他的目光在屏風處飄忽了幾下後才仿佛是找到了定點,便就着這個點,不移開眼了。此時,楚燿的視線恰好流連到他的臉上,二人四目相撞,皆是一愣。
顔塵惺忪的雙眼眨了幾眨,又漸漸恢複了平淡。
“他這是看見我了,還是沒看見我?”楚燿隐約在他瞳孔内看見他自己的倒影一晃而過,隻是他這副神情又不似看見他的樣子。楚燿站在屏風後不敢輕舉妄動,待過了好一陣,他才又露出半隻眼往内室瞧去。
“咦?人呢?”偷偷瞧上一眼,才發現原先坐在榻邊的那人早已不見人影,隻有一片陰影倒映在輕紗帳幔上緩緩晃動。原來那人已起身走到了窗台旁,背立而站,雙肩微微抖動,不知在作何名堂。
按照往常來說,但凡是楚燿讨厭的人,他是連看一眼都不屑去看的。可不知為何,他雖是對這人又憎又厭,可又總是對他生出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最可惡的是,他随便而為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自己的情緒,讓他又惱又恨,卻又無可奈何。難道說,這就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嗎?
他胡思亂想一通後,才踮起腳尖輕輕向他靠攏。就見他手下正擺弄着窗台上的那盆快要凋謝的春蘭。
春蘭的枝葉已有枯竭之兆,根莖上淡綠的花瓣也是搖搖欲墜。即使如此,它亦努力地綻放自己,就連一向清幽淡雅的香味也比往時要濃郁的多。楚燿隻覺自己就要沉醉在這芬芳之中了。
顔塵給春蘭澆好水後,便将凋落的花瓣拾在手心,又回到床榻旁坐下,将那幾片還沾着水霧的花瓣放在楚燿枕邊。
花嬌透潤,芬香萦繞。
楚燿已在這陣陣濃香馥郁中無法自拔。
落日餘晖下,晚風徐徐吹起,滿地的殘陽被它這麼一攪,宛如一顆顆被揉碎的繁星,絢爛而耀目。
這時,那團幽幽綠光已在房内遊蕩了好幾圈,隻看它動作越來越笨拙,似乎是飄不動了,便慢慢悠悠地飄回到楚燿肩上,挨上他的臉,使勁磨蹭。
楚燿被驚了一跳,也不惱怒,将它從臉上扒了下來,語帶無耐道:“你能不能不要總是蹭我臉,嗯?”
綠光在他手中滾了幾圈後,飄到榻上,肆無忌憚地蹭再躺在榻上楚燿的臉。
楚燿被它這動作弄的啼笑皆非,道:“你這是作甚麼?不要以為蹭我身體的臉,我就不能扒你下來了。”
綠光雖不能言語,可卻深懂人性的口是心非。于是它蹭完榻上楚燿的臉,又飄過來蹭蹭楚燿魂體的臉,好一個雨露均沾。
楚燿對着它竟難得的有耐心,也不佯裝生氣了,隻是靜靜地看着它在兩個“楚燿”間飄來飄去,蹭來蹭去。
好一會兒後,綠光的動作越來越急躁,楚燿才察覺有異,“喂,你怎麼了?”
綠光撲過來推推他的手,又飄到榻上蹭蹭他的臉。
楚燿甚是迷惑,道:“你是說我不能用手把你扒下來?”
綠光瘋狂晃動身體。
這個動作楚燿倒是看明白,應該是“搖頭”的意思,又道:“那你是要我也像你這樣摸摸你?”
綠光晃動的更厲害了!甚至有些許的煩躁!
楚燿也有些不耐煩了,雙手環胸,道:“那你究竟想做什麼?”
綠光來回又重複了兩次一樣的動作,楚燿這次認真看它的動作,隐約明白了它的意思,待它停下來後,試圖問道:“你是說,要我過去摸摸我自己的臉?”
綠光上下扭動身體,似在瘋狂點頭。
楚燿實在不明白它這個莫名的要求是何意義,便道:“你可真奇怪,我摸我自己的臉作甚麼?”
綠光被他這話氣得一陣顫抖,咻地一下飄到他背後,拼命拱着他的背,竟是急不可耐地推搡起來。
想它隻是一團小小浮光,這幾下卻是讓人感到了着實的推力。楚燿微微歎了口,又将它從身後扒了下來,道:“好了好了,憋着氣連身體都憋紅,還是綠幽幽的好看。”撩了一番綠光後,又道:“雖不知你想做什麼,可看你如此賣力,我還是勉為其難答應你去摸一下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了,我可不一定能摸的到。畢竟我現在隻是幽魂一縷而已。”說着就向床榻走去。
他才剛一靠近榻尾,就聽見有低低自語聲從顔塵身上傳了出來。原來顔塵是側身而坐,發絲垂落,恰好遮擋住了他的半邊臉,再加上方才綠光一直煩擾着楚燿,他便也沒有留意顔塵這邊。然,令他想不透的是,顔塵對着他低喃淺語,說的會是什麼話呢?
心中驚奇壯大了他的膽,讓他更加快步朝顔塵靠近。待走至他身側時,他屏着氣低下頭,貼近顔塵唇邊,隻聽他低醇的嗓音随着喉尖的浮動從口中溢出一句輕喚:“思思~~”
楚燿一腳半蹲,一腳微曲膝蓋,本是不穩,卻被他這一聲忽來的低喃生生驚了一下,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面上更仿是被狠狠地掌掴了一般,火辣辣的疼,火辣辣的燙。
綠光見他莫名坐倒在地,趕忙地飄過去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再将圓滾滾的身體貼到他臉頰。一絲絲清涼随着它的蹭動慢慢滲入肌膚深處,那股還殘留在楚燿面上的燥熱氣息才漸漸褪了下去。
楚燿到現在都還能聽見自己狂亂跳動的心。他伸手捂緊胸口,深怕這顆心一不小心就要從胸腔跳出來,想來若真如此,那他真是死也不瞑目了。
他輕輕吐了幾口濁氣,才将心底的躁動不安稍稍平複。轉手才将綠光從臉上拉下來,喃喃道:“你說我跟這人,上輩子是不是反目成仇的好兄弟?不然為何每每與他碰頭,總是能讓我又惱又羞?心郁難舒?”
綠光當然不能為他解答這個難題,它現在一心隻想讓楚燿去摸一把他自己的臉。這不,剛被楚燿扒下來沒片刻,它便又掙紮着飄到榻上,蹭蹭榻上楚燿的臉,又過來蹭蹭魂體楚燿的手。
楚燿此刻郁煩的很,不想再花心思去糾結這讓他頭疼的問題,索性将其抛到一邊,一把抓起綠光,道:“好吧好吧,别再催了,我這就去摸一把,滿意了嗎?”
綠光這下才不掙紮,不反抗的乖乖呆在他的手上,煜這下看明白了,這小家夥精明着呢。許久未遇到這麼有趣的東西了,楚燿含唇淺淺一笑,心頭的煩擾被它的頑皮得意拂去了不少。他擡步繞過顔塵來到床頭,慢慢将手伸了出去,隻是在咫尺之時,他頓然停了下來,手指微蜷。出神片響,他才将手撫上自己臉龐。
隻這一觸碰,一道淺淺光芒從他體内迸發而出,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一道巨大吸力吸了過來,下一刻,漫天黑暗頃刻間迎面而來。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隐約還聽見那聲纏綿而動聽的呼喚,隻是這一次卻參雜着許多焦慮。
“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