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燿隻覺脖頸一陣撕痛,窒息感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他倏地睜開眼,滿目驚恐。
天光炫亮,透過窗戶投射在輕紗帷幔上,斑斑點點好似繁星落在他的眼前。
楚燿雙手緊緊拽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瞳孔左右移動,想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熟悉的室内擺飾,是他落腳的客棧。
楚燿直直坐起身來,頭腦一陣眩暈,咽喉傳來陣陣刺痛,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低語喃喃:“是在做夢嗎?這夢也太真實了吧…”
楚燿還在想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房門砰地一聲被推開,肖骐走了進來:“二郎,醒啦?快起床啦,我們今天不還是要去找二爺麼?快快快~~”
楚燿揉了揉眉心,頭疼道:“你下次能不能先敲門?”
肖骐敷衍地哦了一聲,又道:“顔公子他們一早就出去了呢,我們也快快出發吧。”
楚燿下榻穿靴,聞言一愣,問道:“他…他們一早是去哪?”
肖骐捧着洗漱放在架上,搖搖頭道:“我也隻是瞄見了他們出客棧的身影,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就走遠了呢。”
“哦…”楚燿捧着水往臉上拍了幾下,這才徹底清醒,拿過帕子擦幹水滴,擦着擦着,思緒又飄飛:“那家夥不是在躲我吧…?切,本公子都還沒有躲,他躲個屁!難不成本公子會吃了他不成!?……滾蛋羔子,今天别讓本公子撞見了,不然有他好看的。”
肖骐乖巧地站在一旁看他将手中帕子擰成麻繩狀,誤以為他還在為自己方才推門而入生氣,便縮了縮肩,雙眼亂瞟,當看不見他此時的暴躁。
楚燿一拳打在水中,流動的清水将他拳頭包圍,使得他的怒氣無處可發,他低低聲罵了一句。
肖骐一聽,連忙用手虛虛掩了掩他的嘴,哭喪着臉道:“二郎,你别說粗話啦。你還生氣的話就打我把,我忍忍就好了…”
楚燿哪裡知道他自己在哪裡幻象些什麼,冷眼回他:“你有病?我沒事打你幹嘛?”
肖骐松了一口氣:“那二郎你剛才在嘀咕什麼啊?還說什麼收拾、完了,之類的話,我以為我又是我做錯什麼了呢~~”最後那句他說得極小聲,也不知楚燿有沒有聽到。
楚燿理了理衣襟,翻了今天的第一個白眼:“肖骐,回金陵後讓魏大夫給你看看腦子。”
肖骐:“……”
二人漫無目的地循着引魂燈閃爍的綠光一路找去,尋了半日,鈴聲未響,一無所獲。
肖骐嚷着肚餓,癱在地上走不動了。楚燿唯有叫了輛馬車坐回客棧。快行至客棧時,楚燿又喚馬夫掉了頭,來到前日他與顔塵一起來過的面館。
肖骐一聽店裡隻有清湯細面,臉皺得比那七老八十還要老,可這也不妨礙他一口氣吃了十碗,正要再叫,被楚燿一聲喝止。
二人出了面館,楚燿便讓肖骐結了銀兩給馬夫,這裡離客棧不遠,二人打算閑步回客棧歇息一下,再繼續去尋楚二叔。
正當二人走出一段路,肖骐忽地驚呼一聲:“呀~二郎,你看,那不是昨日說書的那位老先生麼?”
楚燿看了一眼,果然就見說書先生坐在攤邊吸溜吸溜吃着面。碗中熱氣升騰,将他的臉蒙的迷糊不清,不過二人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隻因他一頭白發尤為矚目,再加上他手中那把寫有花神二字的紅扇正用力地扇着撲面的熱氣。
楚燿收回視線,正要轉身離去。餘光之處那抹豔麗的紅色卻如陰魂一般死死扣住他的目光。
楚燿輕歎一聲,腳尖一轉,朝着說書先生走去。
肖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在原地呆了片響,才忙忙跟上,心中卻在暗自思忖:“二郎這是咋回事?我就是提一嘴而已他怎麼就上去了呢?他想幹嘛?”
他還在“二郎到底想幹嘛”和“二郎不是要揍人吧”之間擺來擺去時,楚燿已經走到說書先生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說書先生雖已是上了年紀,可被這樣仙兒般的人盯着看,也不覺老臉一紅,放下食筷,結結巴巴道:“這位,公子,你看老夫作何?”
楚燿神色幽幽坐在說書的對面,直截了當問道:“你昨日說的《血染紅琴》是從哪裡聽來的?”
說書先生沒料到他也是來詢問這事,心想昨日才趕走了幾個煩人精,今日又遇見一個,不過眼前這人看起來不好對付……他思緒一番,想着這次要編個什麼樣的故事将他吓走,想了一會,他拍拳侃侃而道:“話說在某個夜黑風高之夜,我經過一座觀音廟,正當我要準備離開之時,從裡面傳來一聲聲幽幽嗚咽聲,随着從裡面飄出了一個身着紅衣的女子,她……”
楚燿面無表情地拿起那雙他放下的食筷,啪地一下折成兩半,冷聲道:“再說廢話,你如此筷。”
說書先生吓得抖了三抖,抖得幾乎快把實情抖出來了,不過最後還是及時刹住了嘴,抖着唇道:“公子,不瞞你說,這,這,都是我自己,瞎編的。”
楚燿見他說得誠懇,不似騙人,便道:“此話當真?”
說書先生心下一松,再次保證道:“真的!”
楚燿心中其實已經認定離娘琴弦自刎一事是與屬實,卻料想不到着說書先生竟能編得與事實無異,心道:“這就是所謂的瞎貓撞上死耗子?”可當他看見說書先生眼中一閃而過的躲閃,念想一轉:“哪裡來的那麼死耗子!”于是臉一冷,手一伸,揪起他的衣襟,威脅道:“看來你是不想活到壽終就寝那天了。”
若是換作旁人說出這樣威脅的話,說書先生不僅不怕,還要往地上一趟,再說一句“我看你能把我怎麼着”之類的話,最後說不定還能訛點銀子改善改善生活。可現在的他卻是連動都不敢動,他看着少年如冷泉般的瞳孔,隐隐約約看見一頭露出獠牙正在等待鮮血的兇猛野獸。
說書先生又是一抖,他活了這麼些年頭,什麼大風大浪沒有遇見過,可今天的他,就敗在了這面看似風平浪靜的湖面上。為了能安度晚年,他還是哆嗦着說出了實情:“其實,其實我是聽我鄰友說的。”
楚燿放開他:“說!敢再編故事诓我就拔了你的老牙!”
說書先生腿一抖,險些癱在地上,他扶着桌,穩住身子,一字不落地道來:“有日,我和鄰友老莊吃酒,老莊醉了後開始說醉話,我仔細一聽,他嘴裡一直喃着“離娘,你怎麼這麼傻”“我對不起你”這兩句話。我聽着有異,又給他灌了幾杯,後面他醉的糊塗,抓着我說,你怎麼這麼傻,你最怕疼了,那弦割在你脖子上,那是多疼…
我聽到這裡,心中隐約有了思緒。隔日他清醒後,我又追着他問,可他閉口不再談,隻說是酒後醉話,不要當真,還囑咐我不要瞎說。我心想着花神自刎這是多大的事啊,勿論它是真是假,隻要傳了出去,那我講古堂的名聲說不定也跟着響亮起來了。于是我就按我所聽到的字眼再潤色一番後,把它編成了《血染紅琴》的故事…”
楚燿冷冷道:“你還真會編。”
說書先生虛虛笑了兩聲,正要說他能不能走了就聽楚燿又道:“你說的老莊在哪?帶去找他。”
說書先生遲疑不決:“這個…不好吧,老莊他不喜人接近…”
楚燿二話不說又掄起了拳頭。
說書先生擡手擋在老臉上:“别打别打,我現在就帶你去還不成麼。”
三人轉了幾條小巷,很快來到一排殘舊平房。
老先生指着前面一間算得上幹淨的殘院道:“那就是老莊的住所。”
楚燿放開他的衣領,快步朝院子走去。
肖骐被甩在身後:“二郎,等我!”
楚燿來到院門口,便見一個頭發花白,清瘦的老丈正在院中擺弄着菜幹。他臉上雖是布滿了滄桑,身子也被歲月壓得有些佝偻,可那一身的端正儒雅卻絲毫不減,反倒因年月的眷顧,變得更加沉穩和内斂。
那老丈聽到院外響起的腳步聲,甚感驚訝,擡頭向院門口看來。
楚燿隻覺他眉眼很是熟悉,可又不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二人對視一會,楚燿跨步進入院内,正要說話,一股青木香撲鼻而來。
楚燿怔在原地,雙眼皆是驚疑,腦中晃過說書先生的對他的稱呼。
老莊??
莊正清!???
楚燿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拽起他的右腕:“是你?!莊正清?!”
莊正清渾身顫了加顫,吃痛道:“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是誰,更不知你口中的莊正清是何人,你快快放手。”
楚燿哪裡信他鬼話,又逼近一步:“别想說謊,你是莊正清!”他容貌雖是變化不少,可他絕不會認錯!還有這股味道!
莊正清的手極瘦,隻有一層皺起皮包着骨,再這樣拽下去,怕是要折斷了。肖骐趕忙上前拉了拉楚燿的手,道:“二郎,你有話好好說呀。”
莊正清開始打量起眼前少年,唯有陌生,心中疑雲重重:“這少年究竟是何人?為何他會知道他的名字和…”
他還在思緒,又聽楚燿道:“你為什麼還活着??”
在場幾人皆向他投來震驚,疑惑和驚恐的眼神。
說書的先生聽了這句,吓得腳下又是一軟,暗暗想道:“怪不得硬要逼他帶他來老莊這裡,原來是有舊仇!”為免被殃及池魚,說書先生偷偷退了又退,趁幾人不留意,一個轉身,溜地跑沒影了。
肖骐還在驚訝之中,心想道:“二郎怎麼能咒人家老先生死呢,雖然老先生看上去是挺大年紀了,不定再過幾年就能西……呸呸呸!我在想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