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門,聽風院。
肖骐卧在床上,幽幽哀哀地看着帳頂發呆。
忽有風起,吹動窗台“吱呀”一聲。
他立即擡起眼警惕望去,窗戶在風吹下來回輕晃,有日光順着縫隙鑽進屋裡,蜿蜒成一條細如針線的流光。
肖骐緊張的情緒松了松,緩緩吐了一口氣,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腳剛沾地,卻瞥見角落處站着一個人影。接着,尖叫連天。
“啊啊啊啊啊。”
“别啊了,是我。”
肖骐的啊聲卡在喉尖,睜眼一看,原來是千面。
仿佛是在驚濤駭浪的汪洋中遇見的一葉浮舟般,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向他奔去,投入他的懷抱中,緊緊不肯放手。
千面隻愣愣看着他的頭頂,雙手不知該放在何處。
窗外的翠綠被驕陽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葉與葉之間閃動的那些光光點點,堪比夜空的閃耀繁星。風吹來,葉晃動,一浪滾着一浪,在清風中發出十分規律的沙沙悸響,似有人在低聲絮絮,訴說着秘語。
二人維持着這個的動作良久,千面才緩緩放下手,輕拍他的後背,柔聲問道:“好點了沒?”
他的問話驚醒了沉溺在檀香之中的肖骐,他猛地松開了手,退後幾步,結巴道:“抱,抱歉,太激動了,沒控制住。”
千面輕笑道:“怎麼,好點沒?”
肖骐臉上猶如火燒,隻怕是比胭脂還要紅了。他不敢擡頭與他對視,隻擡了擡眼皮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道:“早就沒事了…”
千面經過他身邊走到桌旁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端起慢慢抿了幾口,才道:“既然好了為什麼還賴在房裡?”
肖骐轉過身,想起今早發生的一切,心底暗生寒意,更覺有陰風吹來,身子一顫,道:“我害怕。”
千面擡眸,“怕什麼?我…我們不就在這裡嗎?有什麼好怕的?”
肖骐歎道:“誰叫我膽子小呢。”
千面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盯着他的側臉看了看道:“聽雷二當家說,今早在雷氏祠堂,是你先發現雷少門主有異常的?”
聽到這句話,肖骐終于擡起了臉,他如墨黑的瞳孔宛如深不見底的深淵,仿佛隻要多看幾眼,便會被它吸入無邊無際的幽暗之中。
千面險些在這雙眼中迷失了神智,他拿起茶盞啜了一口冷茶,“怎麼不說話了?”
肖骐的視線随即落在窗外那片青翠上,眸中映着連綿浮動的墨綠,隻聽他道來:“他看錯了,那時候突然電閃雷鳴,我心裡一害怕,就開始胡言亂語,亂指一通。我也沒想到我這一指,還真讓我指對了。我這應該就叫這純屬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吧?你說是不?”他幽黑的瞳孔飄忽不定,蕩着平日裡不會出現的陰郁。
“是吧…”千面擱下茶盞,臉色一變,換上了一副笑臉,轉了話題:“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他從身後取下一個約有兩掌寬的木木盒放在桌上,推到肖骐手邊。
肖骐疑惑着打開木盒,頓時有清香一湧而來。
“呀,是蓮花糕。”
盒中擺着幾塊粉粉嫩嫩的糕點,做成蓮花的樣式,粗粗看去,竟能以假亂真,實在是精緻的令人咋舌。
肖骐歡喜溢滿全臉,“你這是從哪裡來的糕點?竟這樣精巧。”
千面道:“方才去百花巷買的,你吃吃看好不好吃。”
肖骐輕輕撚起一塊放在掌心,一時不知該如何下口,“這樣好看,我都舍不得吃啦。”
千面道:“不吃等下表皮風幹的話就不好吃了。”
“你說得也是。”說完一口一個,一口氣将所有蓮花糕都下了肚,“糯糯的,真好吃~”
千面看他吃完,心情也變得愉悅,“好吃下次再買。”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肖骐喝口茶潤了潤喉,道:“千面,謝謝你。”
“舉手之勞罷了。”千面走到窗前,将窗合上,輕聲道:“聽人說身子不舒服的時候吃點甜食就會好許多,你現在覺得好點了沒?”
肖骐将木盒蓋好,扯着笑臉道:“都說早就沒事啦~”
千面銳利的視線在他身上環視一周,道:“身子是沒事了,心卻是未必,不是嗎?”
肖骐驚于他的心細,絞着手指道:“你今天說的話怎麼這麼奇怪?”
千面對上他的雙眼:“有嗎?”
肖骐眸中帶着委屈,反問道:“難道沒有嗎?”
千面的目光隻在他身上停留了半刻便移開了,“你歇着吧,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肖骐送他出門,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一顆緊緊揪起的心才緩緩沉下。
夜裡,熱氣散去,風微涼。
夜空上懸挂着一輪彎月,四周無半點明星點綴,凄凄淡淡。
幽幽月色下,天雷院如一頭蟄伏在昏暗中伺機而動的黑豹,森森燭光就像是它那雙冷厲的瞳孔,在漆黑裡閃着令人窒息的壓迫。
火光搖曳,夜風貫通院裡院外,清一色的黑衣護衛齊齊守在院中的各個關卡,面色冷峻,不可逼視。
夜漸漸深了些,其中一名護衛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然而,有風忽來,他張大的嘴好似被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
循着細微的燈火一路看去,竟發現飄忽不定的火苗此刻亦是保持着一個詭異靜止的動作,陰寒森森。
幽月暗夜下,一道黑霧從重重護衛中穿梭而來,伫在一間廂房門前。
滾滾狂湧的黑霧拟出一隻手指,輕輕将門一推。
涅天境三人圍坐于地,掐着手訣,嘴巴微張,雙目直直看着前方。
而在三人中間,“雷霆”跪坐在地,神色陰厲,烏黑的睫毛上垂着一滴水珠,欲墜不墜。
黑霧咧開一嘴如野獸的利齒,飄至“雷霆”身前。它擡起手指,觸向結界。便見結界裂了一條細縫,越來越大!
“嗷喵~!”
突然一聲厲吼,似叱似怒,由黑暗中洶湧傳來!
黑霧周身一陣震動,隐約有消散之兆。
“嗷!嘶嘶~~!”
這一聲聲詭異的嘶嚎,尖聲刺耳,粗聲駭人,仿佛是在保護什麼,又似在驅趕什麼。
“嗷!!”
吼聲一落,黑霧嘭地一聲應聲爆裂,散得無影無蹤。
夜色中,一隻渾身幽黑,腳踏白雪的黑貓搖搖而來。
它立在“雷霆”面前,幽綠的瞳孔帶着黑夜的濃厚,仿佛一池深不可測的碧泉。
“喵~~”
柔柔的叫聲蕩在空寂無聲的庭院中,沉重的夜也變得柔和起來。
它擡起毛絨絨的前爪,輕而易舉地穿透結界,落在“雷霆”冷而厲的臉上。
輕輕一撫而過。
半響,它收回爪子,坐立片刻,随即旋身出門,彎曲的尾巴勾起一抹如同弦月般的形狀,漸漸隐入暗夜。
風起,萬物皆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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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碧空如洗。
天雷門偏廳,衆人正在用着早飯。
飯畢,有護衛前來,報道:“二當家,諸位公子,門主有請。”
衆人随着護衛來到天雷院西院,便由丫鬟迎着他們進了雷冽廂房。
雷冽坐在榻上,雷夫人正端着湯碗一勺一勺喂着湯藥,待他喝完藥,衆人才躬身一禮。
雷冽臉色蒼白,招手命人賜座,“你們來了。”
衆人落座。
雷夫人拿着藥碗起身,“小廚房裡還在熬着粥,我去看看,你們聊着吧。”
衆人起身迎送。
院裡有蟬鳴聲聲,伴着輕風習習,日光絢爛,一片明耀,四下都透着甯靜且美好的氣息。
家仆們端茶上桌,躬身退了出去。
衆人面面相看。
時間在長久的沉默裡一點一滴地流走,衆人始終保持着緘默。
這時,有丫鬟來報,“老爺,粥已熬好,您是現在用嗎?”
雷冽擺手,“你去回夫人,我等下再吃。”
丫鬟退到門外,将門合上,這才離去。
安靜中,聞得重重一聲歎息。
雷冽有些幹燥的嘴唇動了動,道來:“聽烏管家說,你們有事問我?”
雷滄餘喝了幾口熱茶壓壓心裡的奔騰,直言道:“沒錯,我有事要問!”
雷冽拉了拉薄被覆蓋在腿上,“你問吧。”
雷滄餘這兩日許是被這件事攪得沒有安甯,臉上布滿了倦意,“大哥,我實在是忍不住
了,我就想問清楚,你和二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件事……”雷冽幽幽一歎,眉眼間都是黯然,“本應該同他一樣,塵封在二十幾年前的。當年我曾起過誓言,絕不再提這件事一字半言,也吩咐了天雷門衆人不準再提起。可如今…唉,終歸是我的孽,逃不掉。”
衆人側耳傾聽。
雷冽遙望窗外盈盈翠綠,臉上沁着淡淡的悲傷,“這件事,要從我第一次見到阿語時說起…”
外面日頭正值猛烈之際,聒噪的蟬鳴吟得人心生浮躁,正如二十二年前的那一日──
……
烈陽如火,暑氣炎炎。
今早被父親訓了一頓,我心中郁結,便想着找雷霆吐吐苦水。我由回廊快步而走,轉了九曲十彎之後,來到一處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