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林,桃源閣。
燦爛如火的石榴花林中立着一座清幽小院。
院裡一半是生活,一半是桃源。
想來凡人之渴望的歲月靜好,就是這般的美好吧。
林中清風習習,卷着花香飄揚在這方天地,連院落牆角下的野草也迸發着勃勃生機。
“叮鈴——叮鈴鈴——”
院門上懸挂的七彩風鈴在風中唱着悠揚虛渺的樂曲,輕輕的,聽上半節,身子就像落在雲端,四處都是輕飄飄、軟綿綿的彩雲包圍着,仿佛被一雙強勁而又溫柔的雙手擁抱,所有悲歡與疲倦在這一瞬消弭于風中。
緩緩地,阖上雙眼,在這份甯靜裡放空,放空……
倏地,婉轉清幽的鈴音一頓,在音尾深處,揚起兩節似有若有的急促之調。
這一變,連風也生出了幾分躁動,發出“呼呼”狂嘯與它相互伴奏,刮起了漫天風塵。
風穿過欄栅院門直往院中的房屋旋去,那扇緊閉的大門被吹得框框作響,不過一會,大門再攔不住不住執意要闖進來的烈風。
“哐”地一聲震響,門扇向兩側彈開,屋内事物一覽無遺。
隻見不大不小的廳堂内,一塊長長的木闆橫放在中間。
木闆上,躺着五個人。
由右往左看去,依次是顔塵、千面、天姿、肖骐和雪裡紅。
他們皆是面朝着屋頂、平躺在木闆上,雙手搭在腹部處,臉上是一片平靜的安詳,像是睡着了。
那兩節激蕩的音符依附在風裡,似幽魂一樣跟着鑽了進來,在房中發出“嗡嗡”的激鳴。
這真是一段擾人清夢的噪音。
涅天境三人眉頭一緊,面上布着掙紮之色,可依舊是沒有醒來。
“叮——叮——叮——”
激鳴持續震蕩着,似在召喚着某人的名字。
“叮鈴——叮鈴——”
幾聲幽揚的鈴聲強勢地插了進來,嗡鳴與叮鈴,如同兩把激戰的劍,平靜之下早已是劍光紛飛。
片響之後,聽見“叮”地一聲,激鳴音勢漸弱。
涅天境三人的臉色慢慢平和下來,繼續沉睡。
一切如初。
七彩風鈴搖擺在風中。
而就在這時,顔塵的手指微微一動。
“顔塵,我有事找你。”
“顔塵,你寫了什麼願望?”
“顔塵,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顔塵,對不起。”
“顔塵,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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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塵蓦地睜開眼,喘着粗氣,呼吸之間還帶着那人的氣息,淡淡的桂花香,很溫暖,他很喜歡。
從七年前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喜歡到現在,至死不渝。
顔塵撐着有些麻痹的身子坐了起來,環視四周。屋裡有淡淡的火光,這光來自一根白色蠟燭,已經燃了大半,燭淚堆成了小山丘狀,有一點微焦的氣味飄着。風從外面灌了進來,吹得很猛,但也沒能把這縷半死半殘的火光吹熄。
顔塵凝神一感,蠟燭上罩了一層法界。他徒然一駭,收回靈識,定了定神,開始凝結記憶。
飄散的意識在五感中慢慢回流,聚集,最後形成一條清晰的線。
當線頭連至線尾,所有的來龍去脈在腦中一幕幕閃過,最後定格在夢烏那張嬌俏的面容上。
一切都已了然。
顔塵呼出一口濁氣,暗道:“好厲害的術法。”
他目光一偏,落在左手邊上,一排過去,躺着他熟悉的人的面孔,獨獨少了一人──他的思思。
“思思?”
不算寬敞的廳堂竟然響起了回音。
“思思”二字像是漣漪,自他身旁擴散出去,飄到不知名的地方,沒有人給他回應,接着又返了回來,送進他的耳朵,像是他自己給自己的回答。
他的心一抽,浮起了不安和惶恐。
房中不見夢烏的影子,但可以确定,她一定還在桃源閣!
隻是──
“他們會在哪裡?”
顔塵有些後悔了,當日他就不應該在夢城停留,花妖一事自有天姿以及同門處理,他們應該按照行程,踏上回金陵的路。
如此,就可逃過這一劫。
他捏了捏跳動的眉心,不确定道:“真的可以避開嗎?”
命運石上刻好的前言,不會輕易被消除。
顔塵壓下心底的驚慌,又喚了一句:“思思……”
惆怅片響,他恢複冷靜,心道:“此刻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
顔塵起身下地,在屋中走了一圈,又回到木闆旁,立在千面和天姿中間,試圖叫醒二人,“千面?天姿?”
連喚幾聲,無果。
他轉身往院外走去,石榴樹下的木桌上的食物已經凝了一層油脂,看上去十分倒胃口。擡頭看天,暮色将近,他估摸着算了一下,應該過了将近兩個時辰了。提步朝着院門去,有清爽的林風拂面而來,來到院門,方要邁出右腳,眼前劃過一道浮光。他收回動作,用靈識一探,果見院子四周都被一道透明的法陣籠罩,如不解除法陣屏障,他們永遠也出不去。
他走回院子中央,掐訣調控靈力,準備以暴法方式破除法陣。
靈息微動,指尖萦繞着淺金色的光輝,正要施法,心口沒由來的一瞬躁動,就像是炸開的油花濺落在皮膚上,灼痛卻不緻命。
顔塵擰緊了眉頭,調整氣息,将這股異樣壓在心底,再次驅動靈力,喃出破法口訣,金光耀耀,化為一把巨大的劍,朝着半空一砍!
“锵——嘭——”
靈力拟化的巨劍還沒有完成任務,便爆裂在了空中,金光如雪花,細細落了下來,散在風中。
顔塵咽下喉尖的腥甜,再度掐了手訣,這一次的金光更耀,劍大得幾乎撐滿了整個法陣,他用盡全力喝聲道:“破!”
“轟——”
透明的結界在他這一重擊下,現出了形狀。
成千上萬的棱鏡組成了巨大的法陣,覆蓋在桃源閣上空。
顔塵仰頭看去,每一面棱鏡中,倒映的都是他不為人知的一面,亦假亦真。
顔塵隻看了幾幕,心頭便湧上一股狂躁,他猛地低下頭,咳出一口鮮血。
是妄像鏡!
能照出人心最深處的那半寸陰暗,然後無限放大。勿論你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蓮,隻要落入它的幻鏡裡,再如何純白聖潔的花瓣也要生出污點。隻需一點點,它便能瘋狂蔓延,将你吞噬,拉你入深淵。無盡的深淵,唯有黑暗相伴。
一不小心,顔塵眉心處就染上了一絲煞氣。
他恨!
七年的癡想,上千封書信的情意,到頭來隻換來了一句“他忘了”。
他忘了。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就這一句話,重逢以來他度過的夜晚都是噩夢的夜。
他恨啊。
憑什麼隻有他記得!
他們的約定才剛剛許下,諾言的每一個字,時時刻刻都萦繞在他耳邊!
可他卻忘了。
為什麼要忘了他?
不可原諒!
“咔嚓。”
有一角鏡像現出了裂痕。
顔塵急急喘了一口氣,暗道一句“不好”!連忙捂住心口,将那份來得猛烈的怨氣用靈力強行壓了下去,裂痕消失了。
辛虧察覺得及時。
一番調息之後,眼中恢複了清明。
口中默念淨心咒,再擡眼時,鏡像倒映出來的所有畫面都不見了。
看着棱鏡斑駁迷離的浮光,顔塵的思緒飛快轉了起來。
妄像鏡是魔界三大邪器之一,相傳是用上萬個戾鬼的魂魄淬煉而成──将戾鬼們封進棱鏡法陣中,任由他們自相殘殺,強勢吞噬弱勢。漫無止境的殺戮和無盡的黑暗讓他們癫狂,他們渴求新鮮的血肉,新鮮的靈魂,所以他們在血肉殘骸堆裡發出惑言,以心魔為餌,引誘不知情的生物靠近他們,然後一把拽他們下深淵,一起發爛,發臭。
自此,妄像鏡出世,天下大亂。
而練出此等邪器的,正是唯恐天下安甯的魔界大魔頭──冥魁。
想到這個名号,顔塵靈識一動,斂了斂心神,又再思想。
自二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戰,冥魁在修真界各大仙君的聯手下被鎮在了苦地山深處,連同那三大邪器之二──涽世珠和妄像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