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蔥翠柳陰涼下,一名小厮端着一盅人參紅棗炖雞湯快步地行過石路,轉上九轉曲橋。在橋的對面,便是思苑。
他已經連着六七日,一日三次從這條曲橋走過,可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今日這橋好像變得有點不同。
他稍稍放慢了腳步,四處觀望,一樣的花草樹木,一樣的池水,就連池中栖息的蝴蝶蜻蜓都還是昨日那幾隻,并無不同。硬要說哪裡不同,那就是今天的太陽特别猛烈,從後廚走到這裡,他整張臉都已經被曬得黑裡透紅,眼看就要焦了。
小厮一把抹去額頭的熱汗,低頭看了看手上的人參紅棗炖雞湯,喃喃自語:“這麼熱的天,還喝這麼燥的湯,确定不會滿身燥火麼?”
他思索片瞬,加快了腳步,邊走邊道:“二少爺說顔公子受了重傷,身子虛,要多喝點補湯才行。可是,我昨天看顔公子面色紅潤,不像是受傷的樣子啊?”
又想到顔塵回來那日突然暈倒在正門前一事,面色一變,小聲嘀咕道:“難不成,顔公子這是重傷不治,回光返照了?!”
自小父母雙亡的他一想到生離死别這種場景,感傷就如狂潮湧上心頭,濕了他的眼眶,“真是天妒英才吶。二少爺一定很傷心吧?好兄弟英年早逝,還要在他面裝作沒事一般,這換誰誰能接受啊?是了,我昨天看見二少爺在遠遠處偷偷看顔公子,一邊看還一邊揉眼睛,想必那時的二少爺正難受死得哭了吧。”
自言自語間,已經來到思苑門口。
他頓下腳步,又再看了一眼手裡的人參紅棗炖雞湯,暗道:“說身子虛是假,想要顔公子吃好喝好再好好的去才是二少爺的真實目的吧?唉,顔公子這麼一絕世美男就這樣身消玉隕,實在是天理不公!對了,今晚讓師傅炖湯的時候再放多點珍貴食材才行,一定得讓顔公子做個飽死鬼!”
打下主意之後,又行了一刻,終于來到一間房門前。
小厮剛擡起手的手還沒來得及叩門,門卻自己打開了。
楚燿皺着眉看着眼前又黑又黑瘦的小厮,道:“怎麼這麼遲?”
小厮自行臆想了一段生死别離的大戲後再次見到楚燿已是心境大變,之前的畏畏縮縮變成了同病相憐,就連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他将炖湯交到楚燿手上,語氣沉重道:“二少爺,您辛苦了。”
楚燿的眉皺得更厲害了。他斜着眼瞟了瞟眼前這張露着悲痛神情的臉,道:“你是有什麼毛病?”
小厮自動忽略他這句明晃晃的譏諷,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二少爺太堅強了!都這種情況了他還能對着我強顔歡笑,實在是太溫柔了!不行,我必須得為二少爺做點什麼事才行!”
小厮收起激動的心,顫抖的手,道:“二少爺,要不這湯還是讓我端去給顔公子吧?”
顔塵每日三頓的炖湯都是由膳房的楊師傅精心炖煮,然後交給小厮快馬加鞭送來思苑,最後再送到楚燿手上,由楚燿親手端去給顔塵服食。
這一份心意,這一份情誼,簡直比親兄弟還要不離不棄啊。
可是,每日要扯着笑去面對一個将死之人,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這得有多難受?這是常人能忍受得劇痛嗎?
當然不能了!
小厮越想越是心痛楚燿,是而提出了讓自己端湯給顔塵這一要求。
哪知楚燿一聽,臉色立即拉了下來,冷聲道:“你想幹嘛?”
小厮不禁抖了一下,道:“沒,沒有,我就是想,這種粗重活還是讓小的來吧?”
楚燿斂了斂吓人的神色,道:“不用,我來就行。”
小厮面色詭異應了一聲:“是。”
心中卻對楚燿的敬佩又提升了幾分。
甯願自己把苦咬碎了往肚子吞,也不願讓别人也感受到同樣的悲痛。
這種舍己為人的精神……
到底是哪個混球傳楚二少爺是個殘忍兇蠻、冷酷無情的二世祖的?!
是誰?!
給我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小厮思想如狂飛,腦中瘋狂演繹着一段絕世佳談、感動天感動地的兄弟之情!
簡直不要太感人吶~
此時此刻,小厮的表情可謂是五彩缤紛,喜怒哀樂齊齊在他那張黑紅黑紅的臉上上演了一遍,怎麼看都覺得這人是瘋了。
楚燿眉心一跳,暗道:“我有這麼兇嗎?至于吓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其實這也不怪楚燿剛才那樣兇,他好不容易借着送湯的理由每天和顔塵見面,這麼好的機會,他怎麼可能拱手讓人?
就算這幾天他們什麼特别的話也沒有說,什麼特别的事業沒有幹,但是他樂意啊。
不是,特别的事是指什麼?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
楚燿甩走腦子裡那突然湧上來的非禮勿視的畫面,下達驅逐令:“退下吧,一個時辰後再來收碗。”
小厮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轉身退去。
楚燿端着炖湯在長廊上拐了幾個轉角,行入一處清幽小院。
剛來到院門口,就見身着輕薄裡衣的顔塵坐在涼亭下,擦拭着他的佩劍。
纖長白皙的手中攥着一條灰麻色的帕子,在破穢的劍身上來回摩擦,動作十分輕柔,就像是在撫摸着什麼珍愛之物。
楚燿看得出神,想起那日從夢境裡走出來時,他就是這樣緊緊地握着他的手,那麼用力。
楚燿看了半響,才走上前去。
人還未走近涼亭,顔塵就擡起了頭,目光柔和,微微一笑道:“思思,你來了。”
楚燿的臉不争氣地一熱,雙眼一時不知該往哪裡瞟,隻好盯着他的手看。
上了涼亭,放下炖湯,推到他面前,道:“今天是後廚給你炖了人參紅棗雞湯,你快趁熱喝。”
顔塵的眼尾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然後端起湯,一口一口慢悠悠喝着,面上半絲表情不見,也不知道是難喝到沒有表情還是好喝到表情失控。
楚燿自認為是後者,“怎麼樣?楊師傅的廚藝還可以吧?”
顔塵颔首道:“很好喝。”
話音一落,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輕風吹來,花草樹葉微微搖動,簌簌作響,好似在低聲密語,談論着這兩人為何面對面也不開口說話,實在怪哉。
涼亭上方爬滿了一片茂盛的巴山虎,将大部分的日光擋在了外面,隻有幾縷光線爬過密密疊疊的綠葉透了下來,恰好落在二人的眉眼上。
細碎的日光跳進楚燿眼中,晃得他一陣迷離。
楚燿挪了挪位置,往顔塵那邊又靠近了一些。
這是二人戳破那層薄紗後,第二次挨得這麼近。
思緒飄遠,憶起從夢境死裡逃生後因情緒失控而做出的那一件出格的事,楚燿隻覺臉噌地一下熱了起來。
不過,自從他們從夢城回來之後,二人就這樣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過了這幾日。
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談談二人的關系。
楚燿咬了咬唇,心道:“談什麼?談我欺騙他的事?談我不小心忘了他?還是…談情說愛?”
這怎麼談都不太對勁啊。
楚燿對他本就有愧,他不開口,他哪裡有勇氣主動提及?
如此一想,眼睛一瞟,偷偷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