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是應該的,我讓懷生去準備。”千淮交代着懷生收拾間廂房,一邊猶豫着問:“什麼散集?你們回來的時候,山下就差不多散集了啊?”
這回紀懷生倒是難得聽安排一次,似乎要給宋時瑾準備廂房是什麼好差事,須得搶着幹一般。
隻是人本來都要跨出門去了,聽見千淮這話,紀懷生腳步忽的一頓,随即麻利溜了。
比方才使了身法還要快些。
看着宋時瑾臉色難看,千淮雖不解具體緣由,但也猜得出多半是紀懷生扯謊把人騙上來的,轉而強行聊些别的扯開話題。
“宋魁首,宗門廟觀裡關于你的傳言可不少,我這樣的廢人待在這破院子裡也聽過不少,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我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千機道内門弟子都姓時,獨你是個例外。”千淮好奇而探究的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宋時瑾身上:“你姓宋。這年頭,這可不是個好姓氏。”
千淮這話沒說錯,自彰統二十二年宋氏一族被剿滅之後,這可就算得上是個有點觸黴頭的姓氏了。
聞言,宋時瑾的拳頭緊了緊,悶聲道:“師姐賜的,很好。”
“師姐,時瑜大家嗎?”千淮摸着下巴好奇道。
“監院知道我師姐?”
這下子倒是輪着宋時瑾意外了,時瑜的名字在從前千機道還沒封山的時候,在宗門廟觀之間倒也稱得上響亮,隻是畢竟千機道封山已經三年了,況且浮望仙山離千機道之間跨了有兩座王府屬地的距離,這禅院兒又看起來在諸多宗門廟觀中排不上号的模樣。
不過……
有人記得師姐的地方,肯定差不到哪裡去。
一整天來,宋時瑾終于發現了這個讓她覺得極不正經的禅院兒裡第一個可取之處。
雖然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麼變化,但不知為何,千淮總覺得,提起這個師姐,宋時瑾的心情便比方才好了不少。
千淮一向是個極善交際與察言觀色的人,當下便順着這個話題繼續誇道:“當然知道,千機道先門主座下唯一的弟子,隻是不知道……在陣修一途,時瑜大家比之宋魁首,如何呀?”
“我不如師姐。”宋時瑾擡頭,想了想又補道:“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千淮竟在宋時瑾的臉上看見了類似自豪的神情。
雖然傳言中說面前這人正是逼得時瑜化陣封山的罪魁禍首,可傳言也說宋千淮早八百年就身死道消了呢。
傳言嘛,傳一傳,聽一聽,也就罷了。
看起來,宋時瑾如今對這位時瑜仍是十分推崇敬重,關系很好的樣子啊。
千淮心裡記下,正打算附和着再吹捧時瑜兩句,卻逢項天歌揮着闆斧闖進門來,斧身挨到門框時,宋時瑾清晰聽見了木材碎裂的聲音。
“喀嚓。”
“欸?”項天歌的表情僵了僵,回頭看着裂了縫的門:“我什麼都沒幹啊?”
“耗材并上人工費,算你一兩銀子。”千淮從小幾上取過一個小冊子,頭也不擡一下,像是早就習慣了:“項班首,作為咱們禅院兒的賬房兼監院,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迄今為止,你共計欠院裡賬上三百七十四兩紋銀。你一個月的月錢是五兩銀子,這麼算的話……”
說着,千淮居然從袖中掏出一個精巧的,擺件模樣的玉算盤,纖長的手指當下飛快撥起來。
玉珠碰撞的聲音清脆,抑揚頓挫間竟還有節奏。
“你還倒欠院裡八年零四個月的白工。”千淮放下算盤,笑吟吟道。
這麼個數還值得費這功夫掏算盤算麼?
宋時瑾有些不理解。
等等。
不對。
“不是六年嗎?”
“怎麼多了兩年?”
幾乎是同時,宋時瑾同項天歌一起出聲。
“上次我托山下的賬房算了,三百餘兩銀子是六年的工錢!”項天歌柳眉倒豎,翻手就抄着闆斧指向千淮:“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打白工!”
不是,算錯賬也不用動手吧?
看着千淮那根本經不起一斧子的身闆,宋時瑾正猶豫着要不要阻攔一二。
千淮凝眸看着項天歌手裡的闆斧,輕聲道:“天歌,你一定沒跟賬房說,你一個月要額外給院裡補二兩銀子的夥食費吧。”
“是哦!忘了這檔子事兒,千淮你真是個好人!”項天歌恍然大悟,忙收起斧子,有些不好意思道:“禹川讓我來喊你們,說是飯備好了,走吧,明日我叫人修門。”
“貴院的夥計,要自己承擔飲食的開支嗎?”宋時瑾已經不抱希望自己能理解這裡的人的想法了,開口向千淮問道。
“旁人不用。”千淮收起算盤,擺出一個“請”的手勢:“隻天歌要交而已。隻是我竟不知,宋少俠于陣修一途驚才絕豔,算學竟也精通麼?”
“客氣了。”宋時瑾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道:“多少會些,下山不至于遭人騙。”
其實原本是不通的,自記事起,宋時瑾就跟着師姐時瑜在千機道内門修行,外門的通修課程沒怎麼上過。
事實上,在第一次下山遊曆之前,宋時瑾是沒有摸過算盤的。
被騙光幾次錢袋子之後,慢慢也就會了。
側廳的圓桌上。
看着桌邊比項天歌的頭還要大上一圈的盆,宋時瑾覺得自己明白為什麼項天歌要額外補夥食費了。
“天歌使的是玄鐵闆斧,對體術要求極高,平日裡修行辛苦,自然能吃些。”千淮解釋道。
“噢,挺,挺好的。”宋時瑾點點頭,動筷吃飯。
坐在宋時瑾對面的是紀懷生,他并不動筷,隻盯着宋時瑾看,也不說話。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宋時瑾幹脆放下筷子問道。
“味道怎麼樣?”紀懷生笑眯眯道。
熟悉的路子。
“這飯不是你盛的。”宋時瑾下意識道:“也不是你做的。”
“我沒說是我做的。”紀懷生眨眨眼。
“那你問什麼?”
“這菜是我白日在集上買的。”紀懷生盯着宋時瑾,故意拖長了音調:“親——自——”
成功在宋時瑾臉上看到了類似“我要不要把這飯吐出來”的糾結難受,紀懷生這才收了神通:“不開玩笑了,我是在想,該怎樣做,宋少俠才肯留下做我浮望禅院兒的住持大法師呢。”
做夢比較快吧。
宋時瑾三兩口扒拉完碗中的飯菜,起身就要走,并不接話。
“咳,我帶宋少俠去吧。”
像是一早就在等着宋時瑾用完飯一樣,紀懷生跟着起身,無視了禹川關于“哎呀懷生不能浪費糧食”的念叨。
與衆人作别後,宋時瑾跟着紀懷生行至院中。
“方才怎麼不吃飯?”宋時瑾停下腳步,盯着眼前那道有些消瘦的身影。
聞言,紀懷生頓住腳步,片刻後轉過身來,輕聲歎了口氣,沒好氣道:“氣也氣飽了,還吃什麼。”
泠泠月色下,望着紀懷生那頗有幾分幽怨神色的眉眼,宋時瑾忽然再次湧起了一陣好奇。
“我從前……見過你嗎?”
看着紀懷生落在自己兩三步前的影子,鬼使神差,宋時瑾忍不住将心中疑問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