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樣沉寂須臾,廣元府正院屋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肅肅如松下風,挾着古刹兩三聲晨鐘,清越溫和。
“是我。”
衆人這才發現,屋頂上不知何時又站了兩道人影。
嚴格來說,是三道。
因為為首那人手裡拎着的,正是方才得令去尋生魂的紀懷生。
被以一種非常丢臉的姿勢提溜着,紀懷生本來就臭的臉色眼下更難看了,一邊掙紮着,一邊不敢去看宋時瑾的方向。
“又辦砸了啊……”千淮歎了口氣:“我就說這孩子倒黴。”
宋時瑾瞧過去。
那是兩個看着年歲不大的青年,俱着廣袖白衣,月明風清,姿容卓絕。
一前一後往屋頂一站,當真養眼。
“諸位好呀。”
二人禮數周全,向院内衆人抱拳躬身,自報家門。
“善業寺座元,司九善。”
為首那白衣青年笑吟吟道,說着指指身邊另一個看着更内斂年長些的公子就要介紹。
那公子卻有些無奈睐了一眼司九善,輕咳道:“黎重光。”
“緻物觀監院。”
司九善笑眯眯補充道,不甚在意地将紀懷生的衣領一拽,就把人從屋頂丢了下去。
“司九善你瘋狗,全家都是瘋狗!死絕啊啊啊——”
待掉下屋頂,紀懷生才罵出聲,聲音無比怨毒。
宋時瑾了然,方才封了口啊。
隻是也不能看着人就這麼摔下院牆去,周圍幾人也沒有接着點的意思。
這倒黴孩子。
宋時瑾心下輕歎,飛身上去把人接住,又抱了個滿懷。
倒是不太重,隻是……
說話太難聽了些。
紀懷生的聲音在發覺自己落入了那個懷抱之後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宋時瑾,這個一天之中不知道接住自己幾次的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醜态,一時大為窘迫,雙唇嗫嚅幾下,索性放棄掙紮,兩手一擡遮住了臉。
知道紀懷生一張嘴指定沒什麼好話,司九善方才就熟稔地堵了耳朵不聽,扯着黎重光飛身下來。
“許久不見,懷生脾氣還是這樣壞啊。”
司九善感慨道,目光卻是向着冷臉站在一邊的千淮。
千淮掃了一眼司九善和身後的黎重光,冷哼一聲,連面子功夫也懶得做。
被甩了臉子,司九善也不惱,隻行至一邊将廣元府尹扶起,向陸空霜同夏麒安見禮。
“夏門主,空霜元師。”司九善敬道:“風采依舊,多謝出手。”
陸空霜仍被困在宋時瑾的陣裡,僵着臉還了禮。
司九善眨眨眼,了然轉身看向宋時瑾,卻好笑地看見紀懷生仍揪着宋時瑾的衣領,竟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丢人的玩意兒。
司九善心下翻了不知道多少個白眼,隻想把這場面記下回頭讓這小子的哥哥姐姐好生笑話笑話,可面上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溫聲道。
“懷生。”司九善好笑道:“越大越像個小孩子了,抓着宋魁首不放是什麼事兒?”
“下來。”
聞言,紀懷生雖也覺得這樣賴在宋時瑾懷裡有些難堪。
隻一來舍不得放手,二來這人身上百來斤反骨,生平最不願意聽人差使,一雙手僵在那,松也不是,緊也不是。
宋時瑾輕咳一聲,紀懷生方不情不願下來,嘴上卻不肯讓分毫,當下牙口一亮,對司九善譏諷道:“你管我像什麼,你不會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吧,就來做我的主,肖鳳舒可認了你了?倒擺上王君的譜了!”
這話實在難聽。
宋時瑾終于從這聲音裡窺見了血陣裡那個牙尖嘴利的半大小子的三兩影子。
聞言,司九善臉上寬厚和煦的笑容也難免僵了僵,黎重光眼神微動,瞥了一眼千淮。
假山邊,夏麒安眼睛亮了,頗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陸空霜垂眸,非禮勿聽。
千淮倒是沒什麼異樣表情,隻信手翻看着地上散落的賬目,細看之下才能看出肩膀有些微聳,似是在極力忍笑。
其實宋時瑾一貫不是一個八卦的人。
師姐說,非禮勿言。
師姐說,衆口铄金。
可師姐也說,天大的熱鬧,還是可以湊一湊的,
善業寺座元司九善,坐鎮晏明王屬地首府晏州,年年論道大典的前三甲,晏明王肖鳳舒麾下統管百家事務的頭一号得力可心的副手。
傳言,司九善少年困頓,路遇晏明王提攜,點了善業寺座元。
傳言,司九善生得極俊,出家不剃度,直言“佛在靈台,無關身外。”
傳言,司九善極善辯經,佛法精通修為高深,佛偈鎮千惡辟萬邪。
如今,司九善不僅任着善業寺的座元,還代行晏明王府提督的職務。
事必躬親,稱得上兢兢業業,仙門楷模。
知遇之恩,結草銜環。
下一句怎麼說的來着。
噢,以身相許。
和這位座元的好樣貌,好功夫一起聞名百家的,還有一顆凡俗癡心。
隻可惜座元大人在晏明王身邊跟了這些年,官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也沒能給自己掙來個名分。
俗話說得好,蛇有七寸,龍有逆鱗。
不能碰,不能提。
很少有人敢這麼觸司九善的黴頭。
千淮瞥了眼自己腕上焊死的一對金環,第一次覺得紀懷生罵人有的時候也是一件痛快的事兒。
四周一片死寂,方才瞧見衆人解圍,以為自己撿回一條命的府尹聽了紀懷生的話,險些白眼一翻又暈死過去。
司九善代行晏明王府提督,左右算得上廣元府的上峰。
上司的八卦可不是那麼好聽的。
聞言,司九善深深吸了口氣,心經繞了八百句,還是險些沒忍住一腳踹上去。
平複片刻,選擇無視這個讓自己看一眼就折壽的小王八羔子,笑容依舊和煦,向宋時瑾道。
“宋魁首見笑了。空霜元師那邊……”
知道這人要來做和事佬,宋時瑾也樂得賣這人一個面子。
師姐同晏明王有些交情,連帶着自己年幼時也常見到肖鳳舒和這位司座元。
不過……
眼角餘光注意到千淮的神情,她眨眨眼,指尖點了點地上的賬目。
“咳,座元遠道而來,是寺裡的公幹麼?”到底還記得自己這一趟是代了浮望禅院兒的仙首,怎麼樣也幫這破院子添一些功德業績。
司九善何許人也?
那是一路跟着晏明王遊說百家,操持事務,正經文山卷海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精,哪裡不曉得宋時瑾的意思,當下也不瞞她:“是王府的差,殿下挂念得緊,遇上重光雲遊到此,便一同過來了。”
司九善輕扯了扯袖口,複又道:“諸位快一步,瞧着是已經大差不差了,倒幫在下省了不少事,有諸位能人在,當真是晏明王府之福,大晉之福,百姓之福。”
聲音寬和,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攪合。
宋時瑾心下輕哼。
這是瞧出了這案子歸誰尚且沒個定論,不願意站隊表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