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瑾尴尬地強扯嘴角,寒暄道:“咳……晚上好?”
李家小姐閉上眼,等待着最後的宣判。
揉了揉發痛的額角,李家夫人出聲。
“……走!”
“謝夫人成……啊?”
阿荊咬牙,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一個“走”字又打得所有人暈頭轉向。
氣氛實在嚴肅,不然阿荊一定會問“走”是不是“上路”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李家夫人顫抖着吐出一個字後就再也不說一句話,捏着帕子死死堵在唇邊,咽回所有的嗚咽。
隻眼淚止不住奪眶。
張媽媽代為解釋,一聲長歎。
“問名納吉時,夫人給的庚帖是改了日月柱的。”
……
直到坐上宋時瑾一行人準備好的馬,直到接過千淮遞來的度牒,李家小姐都沒回過神來。
“機緣巧合,聽張媽媽說過你的名字,便這麼寫了。”宋時瑾交代道:“記住了,你叫阿株,你叫阿荊,都是晏明王府屬地廣元城無名鎮浮望禅院侍者,四海雲遊苦修的。”
“娘她……”
看着手上的度牒,阿株喃喃道。
“她都知曉。”宋時瑾點點頭:“走罷。”
阿株低下頭沉默良久,再擡起頭來時,已是滿眼清明釋然,并一分堅定。
“還未請教仙人名諱。”
“上頭不是有蓋印麼,浮望禅院,宋時瑾。”
宋時瑾指了指那度牒,道:“走罷。”
不再廢話,二人沖宋時瑾一行人重重地點頭緻意,缰繩一緊便策馬遠去。
望着月色下離開的二人,項天歌慨歎道:“原來救個人還有這麼多門道啊。”
“那,這是阿株,李家小姐呢?”禹川問。
“愧對祖先,懸梁。”千淮歎了口氣道:“明兒一早便會放消息了。”
并肩行路途中,沒有人說話,項天歌有些不适應壓抑的氣氛,開口問:“你說,李家夫人是什麼時候知道李……阿株要逃婚的?”
“那道士說三甲寅的時候吧。”千淮想了想:“同庚帖不一樣,那便隻能是自家這邊漏的風了。”
“那為何不昨日就放人?”禹川有些不理解:“省得鬧一出。”
“名正,言才順。”
宋時瑾開口,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兒:“一定要有個什麼過了明面的由頭,時間太倉促,來不及籌備病重之類的原因,想必也是有些慌不擇路了。”
宋時瑾後半句話的聲音很低,近乎是隻說給自己聽的私語。
“我下山後沒多久,遇上過類似的事兒。”
“阿株和那阿荊,我記得,是鐵匠家的學徒?若不是你們說,我真認不出那是個女孩!她們如何相識的,沒機會碰面吧都?”
前頭,項天歌和禹川一左一右圍着千淮聊着關于阿荊的事情,沒人聽見,
宋時瑾方才思緒紛湧,不覺間走得慢了些,落後三人兩步。
“什麼類似的事兒?”
宋時瑾偏過頭,是紀懷生。
他不知為何和自己始終保持着同樣的步調,并肩走着。
見宋時瑾看過來,也笑着回望過去:“方才說,遇上過類似的事兒。”
“嗯……就,逃婚。”
宋時瑾垂眸,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
“民間不少見的,有到了年紀見家人說親就跑的,有定親後跑,也有成親路上……我遇見過好幾次,也摻合過一次。”
夜風吹得人清爽,吹得一片翠葉落在肩膀。
“是過了秋,葉子落個沒完。我在山腳碰着的,一個快餓死的女孩,身上都是泥,可顔色鮮亮喜慶。她是遠嫁,半道在驿館跳了窗戶。”
“遠嫁……住驿館……”紀懷生想了想,推測道:“官吏家的女孩?”
“是。”宋時瑾點點頭:“我也這麼問了,我問她「你衣衫料子俱是難得的好東西,可見母家有權勢,可是夫家窮?」她說不是,我又問「夫婿不成器?」「夫家人難相處?」「有心上人?」可她都說不是。”
說到這,宋時瑾笑笑:“我問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原先隻見過因這些緣由逃婚的女孩子,我就有些好奇,問她那是為什麼?”
“然後呢?”紀懷生問。
“沒有然後,她說——”宋時瑾回憶着:“「晚上睡不着覺,站在窗邊看月亮,看啊看,就想跳,想跳出去。」”
“她就跳了?”
“她就跳了。”
宋時瑾點頭,道:“我給了她吃的,帶着她走了一段。”
“後來呢?”紀懷生伸手,摘掉宋時瑾肩膀上的葉片,拿在手裡把玩:“她去哪了?”
“同行路上閑談,我隻說我是仙門的侍者下山苦修,她很感興趣。”
“投了仙門?”
“沒有,她告訴我說,她覺得自己會死。”
宋時瑾忽有些澀然:“她說自己本不該跳,十幾年來隻會做小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總不能一直指望能遇上好心人。”
“後來,她的确是被官兵抓走的,在我面前。我問她「你想逃嗎,我可以幫你,我可以打得過這些人。」她回頭數數,問我「有二十個。」我說可以,她又問我五十個呢?一百個呢?我都說可以,直到她問我一萬十萬百萬,我答不上來了。”宋時瑾說着,有些茫然:“今兒在送親時,我也數數了。”
“數完了送親的隊伍,二十四。可我又看街邊,又看院子裡,看樓上窗邊,我數不完了。”
紀懷生幾度開口,又幾度閉上,隐約覺得這不是自己有立場評價或安慰的事情,隐約覺得宋時瑾隻是想說出來而已。
于是他沉默,隻聽着。
“那她後不後悔呀?”
不知什麼時候,前頭千淮等人已停下腳步,項天歌有些動容,問:“後悔沒有再計劃周密些再跑呢?”
“我不後悔。”
腦海中是不知幾年前的深秋,那早記不清眉眼的紅衣人影,隐約隻記得是笑着的。
“興許天地生我一場,隻為一次沖動呢?我想這麼做,于是做了,于是有後果。”
那人看着自己被重新綁上的雙腕,灑脫道:“仙人也信這個,是吧?”
“我倒是有些後悔。”回過神來,宋時瑾苦笑:“被她繞進去啦,眼前隻二十人,能救下來的。”
“好可惜。”禹川有些難過,道:“若能救下,那可是是功德一件!”?
“浮望禅院隻有兩張度牒,寫不出千張萬張來。”千淮幽幽道:“雖然做善事很高興,但你們應該知道,這種事兒隻會在一萬次裡發生一兩次吧?”
“千淮你總是說掃興的話!”項天歌叫嚷着,撲過去晃千淮的胳膊:“明明說要救人的時候你答應得很快嘛!”
“放開……呀!别撲我,見死不救當然不行,可不是讓你們回回莽撞的意思!”千淮有些吃力地左右躲閃,一邊道:“不然到不了年末,禅院能叫山下的鄉親給活吞咯!禹川!把她拉開——”
前頭三人打鬧着走,後頭宋時瑾若有所思地跟上。
“說得沒錯啊……”
“什麼?”紀懷生偏頭問。
“我說,千淮說得對,一萬次裡隻能成一兩次的事兒啊,杯水車薪。”
“那便為一兩次的成事高興一下吧。”紀懷生想了想,道:“方才她們離開,我看你是高興的。”
“很明顯麼?”宋時瑾摸摸鼻子,不信道:“我從小喜怒不形于色的。”
“撲哧。”
身邊人被逗笑,肩膀抖了抖。
卸下些許心事,宋時瑾也有了心思說笑,道:“這才對,多笑笑,你看禹川就常笑,多好看。”
身邊人呼吸忽得一窒,斂了笑。
又怎麼了?
宋時瑾有些奇怪地看過去,卻正對上一雙帶着受傷、不理解、不可置信等一衆複雜情緒的眼睛。
“……那二錘腦袋,比我好看?”
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