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懷生?”
實在是忍不出,肖鳳舒蹙了蹙眉。
好像就沒怎麼見過這個弟弟平頭整臉的樣子,每次都搞得狼狽至極。
肖懷慈點點頭,拜托念遠重新掩上房門。
他垂眸,看着地上不知是昏是醒的懷生,輕歎了口氣。
“這便是我的交代。”
說着,肖懷慈跪下身子,膝行幾步,輕輕拉起懷生的胳膊,放在自己雙腿上。
那還是肖鳳舒第一次聽到經脈斷裂的聲音。
像琴弦。
府裡的樂人調試樂器時,繃到極緻便會發出的,清脆的斷裂聲。
不知是不是耳鳴,肖鳳舒恍惚間,似乎還聽到了回音般的嗡鳴。
一根,兩根。
肖懷慈的手在不住地發抖,拼盡全力的大口喘息,卻似乎還是無濟于事。
窒息感緊緊地圍繞着,久久不散。
倒在地上的懷生被鎖在樹邊已不知是第幾日了。
力竭之下,早已經連痛呼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數次張開嘴,卻隻能發出低啞的,難聽的嘶鳴。
幹涸的、泛着腥氣的、行将就木的。
三根,四根。
念遠閉上眼,輕輕撚動手中念珠,一聲聲佛偈念得肖鳳舒隻覺得心中煩躁。
這樣怪異的場面,似乎讓肖鳳舒回憶起了一些并不美好的過去,她緊鎖眉頭,手指有些沒有節律地在另一條胳膊上敲打。
她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平靜,可雨點般雜亂的輕顫卻更擾人。
兩刻鐘的行刑,漫長得讓人覺得這是難捱的兩個時辰。
手腳經脈俱斷,靈力胡亂遊走間又激蕩起一陣劇痛。
肖懷慈沒有起身,他仍舊那樣跪在地上,将懷生放在自己膝頭,俯身抱緊他。
濃烈的血腥氣,污泥和塵土,就這樣同時也包裹了肖懷慈。
放在懷生後背的手掌源源不斷地将靈力緩緩送入那斷裂的經脈,護住心脈,平息胡亂遊走的靈力,盡可能想要他少受些罪。
可惜東邊進去,西邊出來。
篩子似的,到處漏風。
“這是我的交代。”肖懷慈伸手,将懷生幹枯打結的亂發梳理平整:“這是我的交代。”
他重複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
“念遠,你帶他走罷。”
“去你的禅院,念遠,讓他多聽些佛法,多聞香誦經。”肖懷慈并不在意二人的沉默,他隻自顧自喃喃道:“有些東西,也許當真是命數……我再不求甚麼感化向善,隻求這孩子此生青燈古佛,清靜安甯。”
說罷,他頓了頓,眼中似乎泛起了某些虛幻的希冀。
“來生,莫要托生成這般,我自去供燈,去修廟,去塑佛,怎麼樣都好,給這孩子求個好命格。”
肖鳳舒沉默良久,數次開口又數次選擇緘默。
這些話都不該說。
不該說往生虛幻,不該說命格是作繭自縛。
“想開些。”
她上前,拍了拍肖懷慈的肩膀。
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惟餘一輕歎。
————
浮望山下,無名鎮中。
即便是時維深冬,靠近年關的時節,街上行人熙攘,熱熱鬧鬧趕這一月一度的集市。
項天歌辭别了客店,背着包袱繼續遠行。
按照計劃,她今天就會離開這座小鎮,一路往清安去。
每逢集市,小鎮原本的布局行路便會被各色攤販占滿,拿着地圖也尋不對位置,還難找個熟知本地情況的人問路。
項天歌七繞八繞,索性一路逛一路尋過去。
集市熱鬧歸熱鬧,卻也易生事。
這不,前頭攤販間似起口角,抄起自家攤子上的擀面杖就扔過去。
筷筒、鍋鏟、闆凳。
直到争端上升到動刀兵的程度,項天歌正正好被人群裹挾着站到了争端最前線。
左右為難之下,項天歌隻好抽出背上闆斧。
手一揮,闆斧橫在兩方中間。
“停手。”項天歌道:“莫傷着人了。”
兩邊小販瞧着項天歌手中闆斧雖然唬人,可奈何她看上去年歲實在是笑,當下便都不以為意,笑着打趣:“哪裡來的小姑娘,學那仙人行俠哪?”
又來了。
項天歌心中有些苦惱。
每每遇到類似的情況,都隻能——
嘩——
一斧子砍下去,面前的木桌如裁紙般利落地被分成兩半。
人群寂靜片刻。
“哈哈哈哈,本就是小口角,散了散了!”
“拌嘴而已,果然是以和為貴呀!”
闆斧當前,兩邊的小販登時恨不得抱在一起,當場拜把子。
滿意于重斧威懾的效果,項天歌收了神通。
轉身去重新拿錦布包好闆斧,正要起身時,身後卻站了個人。
“少俠好身手呀。”
好輕的步子。
項天歌一驚,登時飛身跳出去數米遠。
本能的反應讓她忍不住警覺。
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人,項天歌卻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面前站着的是個年輕女冠,身形消瘦纖長,眉眼懶懶地,渾身沒長骨頭般倚着手中一個巨大的魂幡。
女冠見項天歌躲開,眨眨眼睛,仍笑眯眯道:“少俠好身手呀。”
“謬贊。”頗為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項天歌轉頭便想走。
不知底細,不知修為,是個麻煩危險的人。
“少俠留步。”見項天歌要走,那女冠挪步擋住去路。
“何事?”項天歌蹙眉道。
“少俠身手極好。”那女冠頗愉悅地眯起眼:“一斧子便劈斷了在下的桌子。”
……
“對不住。”
項天歌反應過來,當下老實道歉,說着便要掏荷包:“我賠給你。”
“多少錢?”
聞言,那女冠更愉快了,笑道:“一張桌子而已,不值什麼的。”
聽得這話,項天歌隻覺得腦袋一麻。
完蛋。
直接開價還好說,若像這般欲揚先抑,多半是要獅子大開口了。
但是——項天歌心道。
“但是——”那女冠笑道:“這是在下廟中唯一一個桌子了。”
“在下千淮,是這無名鎮浮望山上禅院的監院兒,少俠可願随我去瞧瞧?品茗清談,屆時再談桌子的事兒。”
“……”
“少俠怎麼不說話?我怎麼稱呼少俠?”
“項天歌。”
“那我喚你天歌好啦,院裡人事簡單,去了介紹朋友同你認識可好?”
“不必。”
“住持念遠佛法高深,座元懷生性格……怪了些,人是不錯的,還有個執事叫禹川,同天歌你一樣修重兵,向來有許多話可說!”
“……說了不必。”
有些頭暈地就這麼被哄上驢車,一路顫顫巍巍上了小土坡。
不知怎的,項天歌總覺得,去晏州,似乎會是件很遙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