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呂不韋遲遲不肯放權讓自己加冠親政的緣故，雖然已到适婚之年，他卻一直拒絕和呂不韋安排好的齊國公主相見。呂不韋已然把持朝政，難道還想插手自己的婚姻嗎？

許久之後，當齊國使者再次請朝之時，他才不情不願地接見齊國派來聯姻的貴女。

未曾想到，原來所謂的齊國貴女，正是他在蘭池宮外意外遇到的神女仙人。

嬴政蹙着的眉頭驟然舒展開來，“是你？”

她這才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婉兮娈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②。阿政你果真不記得我了？”

他眉頭一蹙，努力憶起一些早已模糊的幼時往事，道，“你幼時是不是長于邯鄲？”

實則，他也不是很确定，她是齊人，又怎麼會橫跨東西長于戰國邯鄲呢？

她笑着補充道，“是邯鄲葆宮。”繼而眉宇間又流露出些許惆怅，“我和母親還有兄長就住在昔日秦公子子楚妻子之鄰。”

他以為是蘭池陂外初識君，實是花開時節再逢君。

三歲那年，王齮圍困邯鄲，趙欲殺父親，父親便抛下他們母子二人，與呂不韋厚賂邯鄲守吏，亡赴秦軍，得以歸國，而他們母子二人隻能藏匿外家得活。

四歲那年，由于父親被立為秦國太子，他和母親終于不用再東躲西逃，複還葆宮①，而隔壁卻搬來了母子二人，聽聞是齊國為表重修齊趙舊好之意，特意歸還秦趙之亂中奪取的趙國淄鼠之地，并派公子質于趙國以示誠意，因公子尚且年幼，便令公子之母同行，便于照料。

齊趙距離如此遙遠，派來的公子怕是如同當年他的父親一樣不受寵愛。

但後來打聽到的消息卻令他們母子詫異，這對母子頗受齊王建的寵愛，隻是令主持國政的齊王之母君王後不喜，所以才出質趙國。

更令他們母子詫異的是，質趙不久，齊國夫人的腹部便微微隆起，顯然是有娠之兆。

那段時間，葆宮之人很是議論了一段時間孩子的父親是誰。七個月之後，齊王王妃便産下一女，隻是一個如此巧合生在質國的公主，即便她真是齊王的親生血脈，又有誰會毫不懷疑地接受她呢？

不幸的是，質趙沒幾年，齊國的小公子和王妃便相繼病逝，而齊國并沒有很快派人來接這個出生在異國的小公主歸國，她失去了自己的兄長、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也失去了自己的歸屬。

那時候是他的母親趙姬出于為人母的憐憫慈愛收留了她，他們便一起玩樂，一起生活。

幼時接連失去母親和兄長的她并不似現在這麼明朗，他時常看見那個幼小的身影獨自抱着她母親親手做的那隻布偶小兔呆呆地望着門口，或許她在幻想母親和兄長有一天能出現在那裡，或許她在幻想千裡之外有血緣關系的生父會接她歸國。

不久之後，她還是被來趙的齊國使者帶了回去，兩個總角之交自此失去了聯系。

再後來，他也同母親一起被送回秦國，歸國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将她的布偶小兔帶在了身上。

直到十數年後，他們互相認出彼此的時候，他才有機會将這隻布偶兔從雲氣鳳鳥紋漆盒中拿了出來完璧歸趙。

“還記得這個嗎？”

她接過昔日的那隻兔子，默默良久。

“當時你剛剛寄居在我們在趙國的居所時，時常一個人抱着這隻兔子望着大門，我知道，雖然你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但年幼的你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依然在苦苦等着你母親來接你。一直等不來你的母親，你一定很傷心吧。以至于我把我最喜歡的布偶幼龍給你玩，你都不理我。這可是母親給我做的所有布偶玩具中，我最喜歡的一個了。”

說起母親和童年舊事，他也沉默了一會兒，複又道，“從你一出生我就認識你了，我曾經以為你會一直跟着我們一起生活。後來你終究還是被齊國使者接走了。那時的我很不希望你離開我們，所以在你走的時候偷偷把你的布偶兔子藏了起來，我覺得你那麼喜歡這隻兔子，一定會回來找它的。一晃眼，十數年都過去了。”

“我那時雖然還小，卻在日複一日無望的等待中知道母親和兄長都不會再回來了。從那時起我就在想，如果天下沒有紛争和戰亂就好了，母親和兄長就不會被質于趙國，更不會客死異鄉，我也不會淪落到在異國出生，被指身世存疑，多年來隻能寄人籬下。”

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的，可這次，她的眼淚卻忍不住從眼眶中滑落下來。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她慌忙轉過頭想要拭去淚水。

有着相似經曆的他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于她而言，曾經在趙國的日子是她不幸的開端，亦是終生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溫厚的手掌替她拭去面上的淚珠，“都已經過去了。你所希冀的，天下間再無戰亂，親人間再無生離，我想，終有一天會實現的。”

待情緒平複後，她将那隻布偶小兔重新放回了漆盒中。

他也問出了分别十數年來的疑惑，“你的母親不是齊王的王妃嗎？為什麼齊國的國書上卻說你是齊國丞相後勝之孫，因要聯姻這才冠以齊國公主的身份？”

“齊王從來沒有承認過我是他的女兒，但是又怕錯過他的親生血脈，幾番躊躇之下便把我交由王舅後勝撫養。”

“那……你過得好嗎？”

“我大部分時間并不生活在丞相府中，而是在稷下學宮中保管和謄抄一些典籍，日子也算簡單而自在。”

“你是不是知道齊趙聯姻的對象是我，所以才來赴約的？”他心裡多少是有些得意和期待的。

沒想到她卻搖了搖頭，“君王之命、大父之言，不能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