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琅琊台。
秦門之東,天地一空;驚濤連山,前拒後卻。圜規上下,隐見寥廓;焜煌天垂,若吞巨壑。琅琊形盛,今古同輝。①
時至四月,按照丞相李斯原本的規劃,二世東巡的行程如今應該已經至遼東而返。②
然而,由于秦廷動蕩的提前,二世皇帝車輿六尺、乘六馬的天子禦駕才堪堪驚起了琅琊台的鷗燕。
“年輕就是好啊。”被二世皇帝譽為“精廉強力”的郎中令趙高故意朝丞相李斯陰陽怪氣道,“陛下一路從碣石宮到東海郡,剛下之罘山又要登琅琊台,真是年富力強、富于春秋啊,隻是不知某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頭一路跟着受不受得了啊。”
李斯看了一眼身邊同行的右丞相馮去疾和禦史大夫臣嬴德,輕松反擊道,“以往随同先帝禦駕東巡的人不是功高便是德重,這是皇帝陛下對我們這些老骨頭的殊榮,功高自然勞苦,這是某些無功無勞、骨頭輕賤的小人難以體會的。今上甚為尊孝先帝,今次東巡依舊不忘帶上我們這些老骨頭,這是感懷忘先帝之德的緣故,天子寬宏如海的氣度更是心胸狹隘的小人揣度不來的。”
被無端牽連的右丞相馮去疾也沒放過挑事的趙高,“先帝當年巡遊天下的時候,郎中令不過是替先帝駕馬禦車的中車府令,覺得勞累也正常;可如今陛下已将你拔擢至郎中令這種九卿的高位,怎麼還能像某些不經事的卑賤之人一樣喊苦喊累?”
禦史大夫嬴德多少還是給了趙高這個新進寵臣一些面子,朝他敷衍地拱了拱手道,“陛下明日還要登台,還請郎中令這個天子近臣早做準備吧。”
言罷,三人面上皆露出不言而喻的笑意,相攜而去,徒留趙高一人在原地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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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台者,齊已有之。始皇二十八年,東行郡縣,南登琅琊,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于琅邪台下,複十二歲。複作琅邪台,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至始皇三十七年,始皇再度出遊至此處,再登琅琊台,當是時,如今的二世皇帝、原來的公子胡亥亦陪同在側。
如今,舊人舊事故地重遊,此情此景是否複當年心境,已不得而知。
隻聞二世突發奇想,命随行衆臣一同往琅琊台登高望遠,觀日出勝景。
次日一早,晨鐘未鳴,天光尚暗,魚肚微白,東方欲曉。昨日之夢尚未闌珊,今朝之行已臨台頂,皆靜待東海之上金雞報曉。
俄而,果見海天一線間,霞光萬丈中,直見曉日,生于海中,沖融青冥,遙浸大明,刹時海中赤光浮浪,如沸如铄,正是扶桑洶湧于雲光,陽德出麗于乾剛。①
群臣皆不約而同地應景高呼,“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願陛下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願大秦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③”
琅琊台正建在空谷回響處,群臣頌聖之聲在山海之間久久回蕩。
二世高興不已,恍惚間以為自己達成了像君父一般的高功聖德,所以才受到了萬衆朝拜。
憶及往昔,二世又禁不住突發奇想要乘樓船遊東海,以連弩射殺大魚。
群臣皆以禦體安危為由勸谏,唯趙高好像肚子裡的蛔蟲般拼命迎合二世的心意。
二世垂下眸子,又單獨垂詢了長安公主嬴略的意見。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為了他這個王弟的安危考慮拼命勸阻,可惜,有些人是不配忠臣死谏、忠言逆耳的,而今,她隻會說:
“陛下乃天子,天子出巡四方,豈有不盡興的道理。”
二世哈哈一笑,道,“唯趙君和長安君最獲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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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樓船觀海如期進行,隻可惜,遊了大半日,别說大魚,就連蝦米也沒看着。
二世以為是遊得不夠遠,直令樓船開得再遠些。
有司又是一通好勸,将一批谏臣治罪之後,樓船順利開得更遠了些。
就在群臣被空空如也的肚子折磨得苦不堪言時,二世終于看到了一群他想要射殺的大魚,沒想到他剛要扣動弩機射魚,霎時天色巨變,海浪翻湧,樓船立時搖晃起來,仿佛憑空出現的大魚群突然開始攻擊闖進這片廣袤海域中的樓船。
樓船雖大,在無邊無垠的浩瀚海洋中卻顯得像一葉扁舟。
巨魚掀起的海浪不斷拍打着樓船,狂風巨浪倒頭把甲闆上觀景的衆人澆成了落湯雞。
可憐這一葉扁舟在汪洋中不僅失去了平衡,連北也找不到了,連船帶人仿佛被死死包裹在一個灰蒙蒙的袋子裡,任憑毛遂攜着錐子,也無法紮破袋子逃脫半分。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