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秦王是個聰明人。”
他甯願不要她口中的這份聰明。
“如此說來,婚事能成與否,全在寡人的一念之間。倘若寡人不想拒婚呢?”
與上次總角重逢後玩鬧般的試探不同,這種強硬才符合秦王政的真實面目。
她黛眉微蹙,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出爾反爾,“好言”相勸道,“秦王為什麼會想同意一場政治聯姻呢?自三家分晉以來,諸侯之間的聯姻便逐漸不再具有從前的盟約效力。譬如貴國國君自惠文王以來數娶楚女,亦嫁秦女與楚,但依舊擋不住貴國昭襄王誘騙老丈人楚懷王至秦,令其客死異國,又派殺神白起犯下燒毀楚國王陵的滔天惡行,我若是齊王,斷然不會像愚蠢的東郭先生一樣與中山狼聯姻交好。”
他聽到這句話,臉色一變就扔下了手中的槳,小舟自此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湖心,水波在小舟旁一圈一圈地散開,春日的樹影就在碧波之中影影綽綽倒映着,湖心隻剩下他們二人的身影。
“自公主入秦,寡人一向以禮待之,不知怎就得了這樣一個評價。”
“你生氣了?”她轉而安撫道。
他能不生氣嗎?他撇過臉去,索性一言不發。
“我這是在誇秦王呢,秦王怎麼反倒還生起氣來。”
他輕哼一聲,仍然傲嬌着不肯回頭看她,“寡人沒聽出來誇贊,隻聽出來譏諷。”
“那日回去之後,師兄曾為大王相面,說大王有席卷天下、并吞八荒的虎狼之志,必不會久為他人所困。秦王若沒有虎狼之志,怎能沖破當下的困頓,執掌秦國大權,甚至是天下大權呢?”
“你真的覺得我可以?”隻一句話,便足以讓他轉怒為喜。
可是他一想到如今的混沌局勢,難免又有些困頓,“可我如今連秦國的大權都沒有握在手裡,就連婚姻大事,也要被别人擺布。”
“昔日楚莊王曾如此回應右司馬伍舉的勸谏,言南方之阜有大鳥,三年不翅,将以長羽翼;三年不鳴,将以觀民則。待他日羽翼豐滿,衆望所歸,必定鶴鳴九臯,鸢飛戾天。今日的秦王如一條潛于大淵的黑龍,潛龍在淵,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以鈍示人,以鋒策己,隻為有朝一日能夠飛龍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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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他果然像她預言的那樣,前往雍城行加冠禮,王冠帶劍之後他真正成為了秦國之主。
而她自然應約陪在他身邊,一起見證他人生中飛龍在天的重要時刻。
雍城之行于他而言并不全然是美好的回憶,他的母親夥同情人意欲殺他篡位,将秦國的王位交到一個和嬴秦宗室毫無關系的孽種手上。
盡管事後,母親在驚慌失措中表示她并未參與蕲年宮之亂,更不會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是嫪毐盜取了她的太後玺。
他冷笑了一下,他曾經那麼愛重的母親,卻背叛了他們曾經相依為命的母子情分。
他絕對不會再相信一個曾經背叛他的人。
他可以容忍寡居的母親另尋情人,他甚至可以容忍兩個孽種的存在,但他絕不容忍有人窺視和竊奪他的王位,哪怕這個人是他年少時生死相依的母親。
如果連曾經相依為命的至親都可以背叛自己的真心,那麼又有誰可以信任呢?他終于如願成為了秦國真正的九五至尊,可上天注定要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嗎?
“阿政。”在死死擋住他盛怒之下砍向母親的劍後,她再次回到自己身邊。
“你剛阻止了朕大逆不道的行徑,還要再來勸朕做個聖人嗎?”
她隻是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拿一張溫熱的帕子替他拭去面上的疲憊。
“我不是為了讓你做個聖人,我是不想看到你日後後悔難過。阿政,你已經受了太多委屈了。”
隻一句話,便讓他眼眶中積蓄已久的倔強淚珠頃刻間落下。
他撇過臉去,強迫自己狠下心道,“你不是想随你師兄繼續遊曆天下、著書立說嗎?我不會再勉強你留在我身邊了,你也走吧。待我回鹹陽之後,我自會拒絕與齊國的聯姻。”
她卻意外地攬住了他的腰,将下巴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她極擅長的溫柔語氣撫慰着他,“阿政,我不走了。我想陪着你。”
哪怕隻是今日。
他剛剛幹涸的内心深處彷佛被天降甘霖再次滋潤,然而他卻繼續冷聲說道,“我不希望你是因為一時憐憫我而留下來。”
她沒有說話,反而将他抱得更緊。
他的語氣稍稍和緩,“是因為我是你心中那個能終結兵禍、一統天下的明君聖主嗎?”
她要是再如此靠近下去,他不敢保證自己還能若無其事地放任她離開。
她有些“強硬”地扳正他的臉,那雙略帶些薄繭的手柔和地摩挲着他的面頰,那雙春水盈盈的明眸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都有。更重要的是,我實在無法拒絕這雙太過美麗的眼睛,我無法容忍自己看着他悲傷、失落和孤獨,我希望他心中所求皆可實現。”
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如同他的心。
她輕笑了一下,微微踮起腳尖,溫潤柔軟的唇輕柔地觸碰到他的眼睛。
而他的手亦在不知不覺間将眼前之人攬入懷中,二人的的呼吸緊緊交織糾纏在一起,如同他們日後的命運。
所謂伊人,實獲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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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要離開?!”
那那天晚上又算什麼?!
他不可置信的眼睛中逐漸湧現出難以言喻的悲傷,“你不是說要留下來嗎?”
“秦王昔日的傷口已經恢複了,我就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