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艾波看清科裡昂夫人手裡的裙子時,内心稍稍變扭,這裙子實在太少女了。層層疊疊的蕾絲,珍珠鑲邊的泡泡袖,可可愛愛的蝴蝶結……兩輩子加起來,她都沒穿過這麼嗲的衣服。
科裡昂夫人似乎将她的遲疑當成了不好意思,一面拉開裙子的後拉鍊,一面熱絡地解釋:“康妮隻穿過兩次,我洗得很幹淨。也不用擔心她不開心啦,我已經和她講好了。”
都到這地步了,不穿不太可能。艾波隻得接過裙子往身上套,康妮比她小兩歲,裙子有些緊,好在有科裡昂夫人幫忙,左右調整、又脫了短袖襯衫,到底是穿進了。感覺略有奇怪,下半身光溜溜的漏風,上半身被布料裹得出汗。
艾波不自在地捏着裙擺上的蝴蝶結。
“很漂亮。”科裡昂夫人摸摸她的臉蛋,“有點黑,養養就更好看了。”
粉色顯黑正常,身高太矮照不見鏡子,艾波也不好意思求夫人把她抱起來,于是跳過這一節,指指自己的頭發:“這個怎麼辦呀?”
衣服可以換,但頭發一時半會兒長不出來,就她這闆寸,怎麼看都不正常。
對此,科裡昂夫人變魔術般拿出來一頂蕾絲帽,上面有一枚超級大的蝴蝶結,和裙子相同顔色。她把帽子扣上艾波的腦袋,又将兩根長長的蕾絲飄帶交錯、打成蝴蝶結。
“完美!”贊賞的目光,全然不似作僞。
一時之間,酸楚的思念一下子湧上鼻腔,她眼眶微脹,又有點想媽媽了。
跟在科裡昂夫人身後走出廁所的時候,艾波心裡想像着全家看到她這幅模樣的反應。爸爸會跟着媽媽贊賞,然後吹胡子小聲嘀咕這裙子的價錢;西多尼亞會摸摸裙子的各個部分,盤算着怎麼把它改得更合身;德文特大概會嘲笑她,然後她的親大哥安布羅斯會幫她出氣……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艾波仰起下巴,平整心情,走向外面的新……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和科裡昂們的關系,家人?朋友?領導?同事?她無法确定,但至少不該在維多.科裡昂面前表現出軟弱。
餐廳和西西裡差不多,白桌布鋪在方形小桌,客人三三兩兩坐着。
艾波視線越過人群,落到她們那一桌,剛和科裡昂先生的視線對上,準備撐出自信的笑,就聽見一長串堪稱肆無忌憚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一群七八歲的男孩蹬蹬地在堆放的鋼管上瞎跳,發出讓人太陽穴直打突的刺耳噪音。
艾波看向聲音的來源,是科裡昂家的幺子,邁克爾。這些天的旅途,他們從未交談過。她和康妮翻花繩,和桑蒂諾讨論子彈重量和尺寸,就連看起來内向的弗雷多,都能和她評價各地的薩拉米幾句。隻有這位邁基,每當她想要和他搭腔時,他總是迅速闆下臉,防備地轉過頭去,好像她攜帶了病毒或跳蚤。
她沒有往心裡去,猜測他可能有潔癖,畢竟皮膚白、身材細瘦,在她的刻闆印象裡,這樣的男孩多少有些孤僻古怪。
直到此刻,艾波明明白白從他的笑聲裡聽出譏諷和惡意——他不歡迎她。
如果有選擇,她也不願意跟着他們去美國啊。
讨厭的笑聲,讨人厭的人。艾波越想越委屈,八月以來的壓力如同一雙無形的手,榨取檸檬汁一樣擠壓她的神經,擔心父兄、擔心母姐、擔心未知的紐約生活……想到這裡,仿佛行者面對無望的旅程生出擺爛的想法,她心一橫,索性不再忍耐,放任眼淚決堤,簌簌滑落臉頰。
“邁克爾!”科裡昂夫人喝止了兒子的笑聲,牽起艾波的手來到桌邊,取出手帕耐心地拭去她的淚水。
科裡昂先生沉默地看着擠眉弄眼的老二和憤憤不平的老三,喚來大兒子,以一種舉重若輕的語氣吩咐:“桑蒂諾,把你弟弟們帶出去,給他們講講艾波家發生的可憐事,今後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很多年後,艾波才漸漸懂得這個詞在科裡昂家族的份量。
抵達紐約的第一天夜,科裡昂夫人收拾行李,康妮到處找她新買的洋娃娃,桑尼和湯姆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弗雷多替親哥加油喝彩反被揍了一頓……小小的公寓鬧哄哄的。
在這亂得堪比情景喜劇的場景裡,科裡昂先生将她介紹給自己的心腹:“這是阿波羅.維太裡,我的義子。他父親是特裡.維太裡。”
在座的三位頭目并未對她父親的名字做出反應,仍舊觀察着她。顯然不認識她父親。
維多.科裡昂輕描淡寫地丢下一句話,打碎了他們的平靜。“艾波靠着一把舊□□殺了三名憲兵。”
左手邊的矮胖男人克萊門紮猛地轉過頭,驚奇地上下打量她,仿佛她體内蘊含某種神秘力量。“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不是很好的回憶,艾波說得言簡意赅:“那臭蟲看上了我姐姐,正好,她幫我吸引注意力,等他走近以後直接崩了。另外兩個也差不多。”
但三個頭目似乎将她的态度當作謙遜,看她的眼光多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被稱為軍師的詹科直接感歎:“這下我知道唐為什麼要把你帶來了。”
忒西奧試探性地建議:“他是個生面孔,也許可以到布魯克林來。”
維多.科裡昂笑着拒絕:“這不是我的打算。艾波頭腦很靈活,我希望他好好上學,課餘時間跟着詹科學做生意。她的頭腦好到能在幾天内純靠數據,抓到丢失的貨物。”
這當然不是維多.科裡昂真正的意思。他真正的意圖,才是對她的第一重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