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遲了,”邁克爾打了個哈欠,“明天我們一起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喬義。”
艾波沒忍住,也跟着打哈欠:“好——吧——”
等廚房收拾整齊、一切歸位,時間已經來到了兩點。所幸明天是周日,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混在人群裡可以眯一會兒。
臨關燈走進卧室之前,艾波看見少年站在卧室門前,換上藍色豎條紋睡衣,安靜地看着她。
科裡昂的家教真不錯。艾波想,承認錯誤并願意買單。
“邁克爾,謝謝。”她感到笑容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臉上舒展開來,“我原諒你了。真的。”
艾波想她一定太困了,以至于她竟從邁克爾那張青澀的臉龐瞧見一閃而逝的熱烈癡迷,仿佛軍閥攫取政權、氣宇軒昂地進入城市,陽台上的女人們紛紛抛棄對丈夫的忠貞、把她們的吻和鮮花撒向勝利者。
她低頭笑了笑,為自己的錯覺,也為這沒什麼道理的比喻。
*
邁克爾花了兩天時間搞明白艾波要做的事。
他想要發明一款即食的面食。十歲的孩子,發明?簡直天方夜譚。邁克爾不認為他會成功。
可狡猾的中國人、程,他無條件支持艾波。邁克爾想不明白,艾波确實幫過他們父子,可程喬義也不用這樣近乎谄媚地相信吧?
邁克爾不想被比下去,更不想别人長久地得到艾波的注意力。他讨厭他們說中文,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可笑可悲的聾子。
還能怎麼辦呢?繼續先前成功過的計劃呗。
第一次,他的小拇指誤碰了燒熱的水壺,灼熱的觸感搞得他倒吸涼氣。疼痛非常值得。艾波抓住他的手指沖冷水。那雙在小學生裡也算不上大的手,觸上他皮膚的那一刻,心髒誠實地漏跳了一拍。
又是一種新奇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片凝滞的海洋,他困在浮冰之上,唯一的希望就是艾波那雙溫熱的小手,哪怕涼水的沖刷,也源源不斷地傳來熱量。
真希望他永遠地握着他。
第二次,邁克爾弄巧成拙了。程記後廚有個拐角,後頭壘着一些壇壇罐罐,七拐八繞,經過時要小心避讓。邁克爾本想佯裝絆一跤,一瘸一拐地讓艾波扶他回家。結果角度沒掌握好,壘在上方的一個小醬菜罐掉下來,正正好砸在左腳腳背,脫去鞋襪,腳背一片烏青。
然後他就被程老闆背到隔壁中醫館,配了幾帖草藥藥膏送回家。艾波一直陪着他,可邁克爾看出他心不在焉,一顆心都在那籠屜裡。
後面幾天,邁克爾都隻能一瘸一拐地上學,程記沒理由跟着去了,他隻能在家看書、聽廣播。坐在起居室的沙發裡,一想到艾波和程有說有笑,邁克爾痛苦得胃蜷縮成一團。
得想個辦法,讓艾波留在家裡、留在他身邊。他想,程喬義能做的,他一定也可以。
替艾波做一些生活瑣事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要他習慣他、依賴他,最好像雛鳥依賴親鳥一樣,見不到就叽叽喳喳到處找。
另一個更高效的辦法也出現了——定做籠屜。隻是紐扣人幫他打聽到,唐人街會做籠屜的工匠回東方,憑他一個人,短時間很難搞定。
好在不久之後,事情出現轉機。
邁克爾尚未轉學到布朗克斯,仍待在曼哈頓的舊學校。腳受傷讓他無法參加體育運動,隻能坐在場外的長闆凳上觀看。這讓他注意到了一個人。
盧卡斯.沃特,和他同一年級,趁着體育課的時候,悄悄給隔壁私立學校賣彩券。這是一門不錯的生意,他攢下報紙攤的廢彩票條,用聖誕節彩色蠟燭覆蓋住上面的字兒,賣給低年級,獎品是吉普賽人的羽毛、玻璃彈珠、竹彈弓、東方算盤等大孩子不屑一顧的便宜雜貨。
邁克爾找到他,開門見山:“聽着,我知道你的小生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怕我告訴教務,因為那是隔壁學校,老師最多去和那邊談談,不會把你怎麼樣。”
“但是,我有拿到廢彩券的渠道,比你挨個翻報刊亭垃圾桶方便省事兒。想一下,更便宜的價格、更充足的供應,你能堅持幾周?”
沃特滿臉戒備:“你想怎麼樣?先說好,我沒有錢給你。”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同樣的,我也會幫你的忙。”
邁克爾頭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有這樣的說服力,好像沃特不過是一顆面團,由他随意掌控。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沃特順利搞來了籠屜,他把從弗雷多那裡弄來的舊彩票條給了對方,連帶十美金作為感謝。這之後,邁克爾在學校裡莫名受歡迎起來,許多男生會主動和他打招呼。但他不甚在意,一心隻想受家裡那小鬼的歡迎。
等真正參與進艾波的試驗,邁克爾才意識到這絕不是空穴來風。他有一本厚厚的本子,詳細記錄了進度。為了調試配方,他會在做禮拜主婦們齊聚的日子,甜甜地問各家意大利面制作配比,也會拜訪唐人街的老人,詢問拉面的水堿比。
堿,是的,一段時間的忙碌以及偶爾替艾波整理筆記,邁克爾連這個中文字都認識了。程喬義家裡有生意要忙,大多數時候,他堂而皇之地占據艾波身後第一個位置,做他的助手。
正因如此,他得以見證她的成功。
那晚失敗了三次,幹癟油膩的面餅被砸碎收進罐子裡,作為第二天全家的早餐麥片粥替代。這種面糊狀的東西,他們已經吃了兩周,再繼續下去,邁克爾認為桑尼總有一天要去桑德拉家吃早餐。
邁克爾不知道是什麼指引着艾波,好像前面不遠不近的位置就有一顆閃耀的答案,隻要努力夠一夠,就能得到。
對他來說,實驗成功與否毫無意義。他隻想找一切機會欣賞、親近艾波。甚至于,他巴不得實驗永無結果,久到程喬義再也裝不下去,這樣他就能和艾波說,“瞧,隻有我一直在這兒。”
事實當然和邁克爾期盼得不一樣——那油炸後明顯比先前幾塊豐盈不少的面餅,在滾水浸泡三分鐘後,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柔軟狀态,舒展地浮在碗裡
這算什麼?奇迹嗎?
邁克爾嘴裡嚼着面,看向艾波。疲憊的面龐,依然蘊藏着某種笃定的力量,好像在說:答案就在那裡,我知道、我得到。
這一刻,艾波那棕中帶紫的眼睛,微微上翹的鼻尖,瘦削的臉蛋,在他的視野裡都變得虛茫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靈魂,一個發光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