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僅是禮拜日,更是季度例會。
這項制度由艾波引進。既然外部與各大家族形成了松散的聯盟,那麼内部組織更要穩固。定期開會,不僅能加強各條線的聯系,更能在無形中形成競争、相互監督。
出于西西裡人的謹慎,維多要求該例會在禮拜日舉辦,日期、地點并不固定。克萊門紮家、忒西奧樓下的意大利餐館、中餐廳……甚至新澤西新開的高爾夫俱樂部。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明目,竟然放到老宅來了。
待客的起居室裡滿是意式西裝的中年男人,或翹腿抽煙,或靠牆品酒,香煙、雪茄霧氣缭繞。都是熟面孔。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站在他們中間,隔着一重仿羅馬弧形拱門,如同殘秋裡的蓓蕾初綻,不合時宜地醒目。
他想要做什麼?準備當衆表露他們已經睡過的事實?
艾波本能地想要皺眉。是了,他當然動機。按照家族保守的氛圍,一旦他當着這些老頭的面說出事實,她毫無疑問會嫁給他,哪兒還需要乖乖聽話遮掩。
那麼,她該如何應對?
表達憤怒——這個詞瞬間跳進腦海——她必須表現出名節受到侮辱的憤怒,并對他這個違抗唐.科裡昂命令的戰鬥英雄嗤之以鼻。不過這樣做了,她與卡梅拉的關系多少會受到影響……
“我不同意。”
肅着一張臉的年輕人突然開口了,臉膛冷硬地走出那道門框,邁進她們所在的、通往餐廳的過道。
“我不同意你和那個卡洛訂婚。”他這麼說對妹妹說。
沒等康妮反駁,前一秒還在教育妹妹不要太早給男人明确答複的桑蒂諾先嚷起來:“嘿!邁克,這是康妮的事。”
“是啊!”康妮反應過來,“不幹你的事,我喜歡卡洛,我就要和他結婚!”
聲音引得屋子裡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就連餐廳方向也有婦女探出頭。
邁克爾像是被兄妹的氣勢給吓退,舉起雙手投降道:“好吧好吧,和我沒關系。”
這滑跪的軟腳蝦模樣,一點兒都配不上他那幾枚閃閃發亮的勳章。
艾波目光掠過他那張哪怕在意大利人裡也算得上俊朗的面龐,以及暗暗得意、祈求誇獎的眼神,心想她暫時不用因為處理這張臉的主人而感到惋惜了,至少他主觀上确實聽話可靠。
至于客觀?她持懷疑态度。
桑蒂諾推着她和康妮進入餐廳,艾波懷疑這位大哥又看上了誰,她倆不過是他的幌子。
餐廳裡裝着起居室男人們的妻女,上午的彌撒活動讓她們大多身穿純色的衣裙,仿佛一群五顔六色的鹦鹉聚集在竈台、餐桌、水槽旁說話,見到桑蒂諾攬着她們進來,立刻撲騰着翅膀落到面前,叽叽喳喳地誇獎起她的裙子,隻字不提方才聽到的訂婚。
一個轉身的功夫,邁克爾也跟進來了,坐在長餐桌的一側。
桑蒂諾借此和他絮叨卡洛的家世背景,以及與對方相遇的經過,康妮從旁小聲補充。他托着下巴,看似側頭認真聽,實則像追随日光的太陽花,無論她走到餐廳的哪一個位置,總能和他的目光對上。
眼巴巴的,仿佛盯着櫥窗亮閃閃糖果的窮孩子。
艾波抿唇,愈加别開眼不去看他。在場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心思細膩、擅長挖掘八卦,搞不好已經瞧出點端倪了。她不得不把話題往裙子、往西多尼亞上引。
“仗馬上就要打完了,我姐姐她可能去巴黎的手工坊進修幾年。”
“巴黎啊,”女人們發出驚呼,“那誰來照顧她的丈夫?”
“她沒和我細說,可能也會去巴黎吧。”艾波攤手,鮮少有人知道西多尼亞并沒有結婚,那位吉裡安諾風裡來血裡去,并不敢給出承諾。
好不容易午飯準備完畢,女人們依次把意面、香腸、肉丸端去花園鋪有白布的長餐桌,室内一空,那頭卡洛.瑞奇進來了。
“就是你不同意我和康妮的婚事嗎?”氣勢奪人,邊走邊撸起白襯衫的袖子,賣弄他那身青少年時期在内華達荒漠勞作鍛煉出的肌肉。
他在兄妹三人面前站定,背對着艾波,她無法看到他的表情,隻見他微微弓起肩膀,臂膀肌肉繃起巨大的力量,鼓漲得仿佛時刻要撐破襯衫,然後在康妮捂住胸口的癡迷裡,伸出手指,矯揉造作至極地點了點餐桌,對兄弟之中最為文弱的那一個說:“我要挑戰你。”
艾波感到好笑,别的不說,卡洛.瑞奇情緒價值給得很到位,這副為愛不惜得罪兄長的樣子,輕而易舉擊中康妮的少女春心,幾乎激動得要昏過去了。
而被挑戰的對象呢?像是剛從一場夢裡醒來,怔愣地看着金發碧眼、自認為無比潇灑的男人,遲疑着發出一聲:“啊?”
“噗呲。”艾波忍不住笑出了聲,正想為自己的笑聲描補一二,那頭桑蒂諾已經一拍大腿:“好,就在這裡比,我和艾波做裁判。”
不知是否錯覺,邁克爾的眼神瞬間變得奇怪,配合地離開座椅,脫下外套搭在椅背。
椅子腿和瓷磚摩擦,唧啦作響。
桑蒂諾朝她擠擠眼,然後對已經站在餐桌與吧台之間大約五平米空地的兩人說:“隻能出三招。點到為止,誰都不許讓着誰。”
艾波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們誤以為她笑是因為想起當年一招掀翻邁克爾的戰績。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站到桑蒂諾對面,像是拳擊比賽的裁判,和兩個挑戰者垂直站立。
“卡洛,我的愛,加油!”
卡洛回以露齒一笑,油膩得讓人三天吃不下飯。
桑蒂諾正好站在他們兩人之間,冷不丁中招,消化了兩秒才開始報數:“三、二、一,開始!”
話音落下,金發的男人就被一拳揍倒在地,捂着鼻子掙紮反擊,又被賞了幾記老拳,扶着椅子背趔趄着站不起來。
康妮吓得不知道如何應對,坐在那裡傻看着,還是不放心回廚房看他們的卡梅拉經驗豐富,指揮桑蒂諾和邁克爾扶他起來,快速打開冰箱,用毛巾包了冰塊給他敷臉。
艾波作為裁判以及上屆非正式挑戰的勝利者該誇獎邁克爾一兩句,但可能心裡有鬼,總覺得無論怎麼說都會引起懷疑,最終給心疼得直掉眼淚的康妮倒了一杯果汁,貼着她耳朵安慰:“婚前挨揍,總比婚後好。你看媽媽這樣照顧,已經把他當成我們自家人了。等他傷好了,西西裡定做的裙子也寄到了。”
康妮不敢置信地轉過頭,瞪大眼睛,驚喜漫上來:“真的嗎?你答應了。”
“嗯哼。”艾波摸摸她的臉頰,把散落的頭發勾至耳朵後邊,“前提是他征求到爸爸同意。”
“爸爸會同意的!”康妮笃定。
維多.科裡昂當然會同意,雖然他和卡梅拉持相同态度,并不十分滿意這個女婿,但既然寶貝女兒喜歡、對方還被内華達政府限制入境了,那婚後一定是住在紐約的,在全家人眼皮子底下,康妮的日子不會變壞。
“也給我一杯。”邁克爾忽然開口,望向她的眼神,幾乎像暴風雨的海面,洶湧着某種情緒。可他的動作、語氣隻是家人間恰到好處的親昵,仿佛饑腸辘辘的朝聖者,仍維持着體面客客氣氣地伸手讨要硬面包。
這麼可愛,怎麼好意思不給呢?
艾波遞去橙汁,他伸出雙手來接,卻像是怕拿不穩、又像是錯誤估計她的動作,兩隻手握上她,掌心溫熱,竄起一陣細微的電流。
沒等她開口啐他,這家夥臉皮極厚地彎唇一笑,快速從她手裡掏過杯子,極有涵養地說:“謝謝。”
艾波又忍不住碾了碾牙,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他是這種性格?吃定她不敢當衆教訓他。
外間花園傳來陣陣人聲,卡梅拉熱情地主持午餐宴席。
這時,湯姆.黑根從側門走進來,看清餐廳内混亂的景象,有些驚訝地揚起那雙淡得和皮膚融為一體的淺金眉毛,但并未發表看法,隻是對艾波說:“唐找你。”
她一怔。詹科.阿班多去年七月檢查出胃癌,維多任命擁有獨立律師事務所的湯姆為代理軍師。軍師意味着唐的左膀右臂,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唐本身。正值飯點,下午便是正式會議了,這個點叫她,有些不同尋常。
結合桑蒂諾的态度,艾波隐隐猜到某種可能性,心下微微一哂。
推門進入拐角書房,維多.科裡昂斜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百葉窗掀開,明亮的陽光照入,如同灰白色的河石,沉默、可靠。
他正在打量院子裡吃飯的客人,像是在欣賞一出乏善可陳的戲劇。
房間裡沒有其他人,湯姆守在門外。
“您找我?”艾波輕車熟路地走到櫥櫃,拿了一瓶可樂,在靠牆的單人沙發坐下。
“艾波洛尼亞,”維多開門見山,“莫.格林說程拒絕了他的會談請求。我想,沒有你的首肯,他膽子沒有那麼大。”
“對啊,”艾波從沙發右手邊的櫃子抽屜裡翻出開瓶器,“華人的臉孔過于顯眼,但凡被路人瞧見一眼,事後被指認出的可能性也是白人的好幾倍,我不想白白折人手。殺手公司是用來規避風險的,而不是浪費警局那邊的人脈和信譽的。”
“可你不該連機會都不給他,”維多歎氣,“五大家族内部已經飄出消息,想要處理唐人街了。莫.格林希望通過我這一曾和唐人街合作過的人作為擔保人,最後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們不願意,可能迎來的就是瘋狂的報複。”
艾波忽然像個沒主見的孩子,驚慌地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您的意思呢?”
維多輕易看穿她浮誇的演技,笑着伸手點了點她,“你啊——”
艾波也笑了。她當然明白維多的意思,唐人街是家族的最後的盟友和底牌,于情于理,都不該和莫.格林他們沾上關系。維多支持她的決定。
“你覺得黑手黨是什麼?”他突然問道。
真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艾波伸了伸腿,打了個比喻:“您知道有些地方土地荒廢、難以耕種,農民會先放山羊上去,把雜草吃得七七八八,順帶用羊屎肥田吧?”
“紐約,乃至全美的黑手黨就是那群山羊。”她繼續說,語氣客觀得像在将和自身全然沒有關系的事物,“歐洲的移民來的時候,無論是意大利人還是愛爾蘭人,要麼不會說英語、要麼不懂規矩,就像野蠻、難耕作的土地,連怎麼交稅都不知道。政府哪有那麼多人手和精力教化他們,于是黑手黨出來了,教他們融入新生活,順便收取政府收不上來的稅,這時候黑手黨是政府的好幫手。”
“等十幾年過去,這些移民逐漸适應新的土地,那些老舊的觀念像是雜草被山羊連根拔除,政府這個農人就不需要山羊了,為了保護地裡的莊稼,會刻意把羊群隔離開來,甚至宰羊吃肉”
維多點起雪茄,吸了一口後,才慢吞吞地誇贊:“非常精妙的比喻。邁克爾、康斯坦尼的西西裡語說得一個比一個差,桑蒂諾的孩子更是聽不懂意大利語了。”
艾波沒吭聲,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瓶可樂,享受着氣泡在舌尖炸開的酸爽。
半晌,見維多實在沒有率先挑明的意思,才試探性開口:“您真的打算讓我退出家族事務嗎?”
是的,退出家族事務。桑蒂諾一定提前收到了風聲,知曉家族内部有針對她的聲音,所以才會刻意誇贊她,顯示哪怕她脫離了具體事務,也是家族核心成員,擁有和康妮等同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