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她是我們的妹妹,我們誰都不想殺她。”桑尼轉向兩位首領,“薩利,你去聯系布奇其奧家族,請他們做調解人和人質,我要先和菲利普.塔塔利亞談談。湯姆,給維加斯打個電話,讓莫.格林準備準備,來紐約主持紀律委員會。彼得,我要你派人盯緊唐人街,另外再帶一隊人馬找艾波。邁克,我知道你狀态不好,待在家裡或者去醫院看爸爸都行。”
“我要去找艾波。”
這話一出,三道目光釘到臉上,邁克爾無所畏地看向下達命令的人:“我知道她在紐約所有的住所。桑尼,我隻是想幫忙。”
克萊門紮幫腔:“也許邁克會引她露面。”
“也對,”桑尼讓步了,笑嘻嘻調侃道,“邁克,你跟着彼得,保護好自己,别被她搶了去。”
所有人哈哈笑起來,一掃沉重的氛圍,空氣都快活幾分。
伴随三道命令的發出,黑色轎車進出林蔭道,紐扣人警惕地把守各幢别墅,家族進入備戰狀态。
一連八天,整個聖誕假期,邁克爾帶人踏遍了紐約,從布魯克林的冰淇淋店到皇後區的小餐館,隻要是他們約會過的地方,他全帶克萊門紮看了個遍。
其中第六大道的冰淇淋店老闆還記得他,多送了一小盒冰淇淋,“回去多哄哄她,女人是靠哄的。”
他把冰淇淋給了克萊門紮,胖老頭笑呵呵地接過:“正好給我老婆。”
這八天裡,塔塔利亞和科裡昂達成了停戰的共識,索洛佐身亡、唐.科裡昂重傷,算作持平,沒有引發更大戰役的必要。兩大家族牽頭,紀律委員會的發起人、莫.格林于1945年的最後一個禮拜日上午召開大會,商議白粉生意。全美黑手黨家族都來了。
同一天清晨,母親一身做禮拜的深色正裝,花白的頭發整齊地攏在發網裡,這是父親出事後的第一次彌撒,她格外重視,早早催他出門。
“等下從教堂出來,和我一起去趟醫院吧。你一次都沒去看過他,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無論如何這都不像兒子該做的事。”
坐進車内,耳旁是母親的喋喋不休,邁克爾看向窗外,如夢似幻的朝霞,一扇又一扇的窗戶,仿佛一雙雙薄紫的眼,無聲地凝視他。
美妙的心悸再次籠上軀體,他不由笑了。
“還不急,媽媽,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完。”
*
如何成為紐約乃至東海岸地下世界的主宰?
這個問題艾波思索過無數回,哪怕在局勢逐漸緊張、蓄勢待發的此刻,她仍覺得像航行在夜霧彌漫的湖面,看不到清晰的答案。
但方向總是有的。遠到梁山好漢,近到芝加哥的卡彭,無非那幾點——擁有強大暴力的同時,尊重、讨好大人物,必要時不惜一切代價替他們解決問題。
現在他們的小煩惱是什麼?龐大的戰争赤字和通貨膨脹。
“緊張嗎?”
身後傳來沙啞的嗓音,艾波回過頭,發現維多.科裡昂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面色灰黃地仰躺在白枕頭,眼神一片清明。
她連忙扶他坐起來,去外間倒了一杯水,等他喝下後,收回杯子、替他掖了掖被角。
“謝謝,護士小姐。”維多笑道。
倒也不算玩笑,為了掩藏行蹤,她身上穿的确實是護士服。
艾波在病床邊坐下,繼續之前的話題,靜靜地說:“我确實緊張。處理掉其它家族,至少可以填補一些市政虧空,也更方便議員收稅、收選票。但是,我們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報仇之類的理由,僅僅出于利益而鏟除敵人,但我總有些不安。唐,你該知道的,這其實已經打破了緘默原則,我們在做叛徒。”
維多笑了,話頭一轉,說起不想幹的話題。“你到我家整十年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場景,當時我就想,這麼小一個男孩有這麼大的力氣,保不齊長大是另外一個盧卡.布拉齊,我該收留他,給孩子們留一兩個助力。”
“當時您就想帶我來紐約了?”
“是的。沒有西西裡父母會拒絕送兒子去美國過好日子的。”
“但我是女孩。”艾波笃定,“您要是開口,我父親一定會拒絕的。”
“那我就不知道咯,現實是你來了我家。”維多笑着笑着看向窗外,逐漸明亮的建築,那雙漆黑的眼珠仿佛也染上幾絲天空的灰。
老人出神地望了幾分鐘,艾波沒有打擾。
“對了,我給你講個故事。”他稍稍回神,視線仍落在窗外,“很久以前有個男孩,他父親和兄長被人殺害,他母親拼了命将他送到了美國,自己死在黑手黨的槍下,十五年後,這個男孩回到了西西裡,替家人報仇了。很精彩的故事,不是嗎?”
“但現實是,他在紐約的橄榄油生意越做越大,他和他的朋友們不再甘願做二道販子,想要掌握貨源。而這個黑手黨頭目手握家鄉最大橄榄油莊園,油水撈得太多、讓領主忌憚。處理了他,其它的黑手黨高興、領主也開懷。”維多轉過頭來,微笑着說,“你是摩登新一代,腦袋靈活,我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但這一點你可以試着記一記——生意就是個人恩怨,個人恩怨也是生意。沒什麼好不安的。”
“好,”艾波鄭重點頭,“我記住了。”
冬天的早晨亮得沒有夏天那麼快,但倏忽之間、在觀衆反應過來前,那混沌的灰黑已經不見了蹤迹,隻剩亮堂堂的建築、街道與行人。
真正的護士推着裝藥品的小車進來,為維多清潔創口、更換紗布、測量脈搏。艾波在旁邊打下手,遞遞紗布和剪刀。
子彈幾乎避開了所有要害,隻刮擦過一點肺組織,斜卡在肌肉和骨骼裡。查房的醫生說再過兩周維多能回家修養了。
聽過醫囑,艾波和值守在門口的陶德交代了幾句,便出門買早餐。穿過走廊,輕車熟路地和早班護士們打招呼,她一路走出醫院,曼哈頓的空氣不算好,沒有植物的過濾,噪音和塵埃在樓宇間亂碰亂撞。
她拐進醫院隔壁的小餐館,人不少,熱熱鬧鬧的,好不容易排到隊,她對老闆說:“兩份牛奶麥片粥和四份熱狗,打包帶走,碗過會兒送回來。”
沒過一會兒,老闆的大女兒詹妮弗拎着放有粥和熱狗的小提籃出來,粥碗用錫紙牢牢裹住,不容易漏灑,她調笑道:“老樣子哦。”
艾波笑着回答:“午餐一定換口味。”
回到病房,維多已經清潔完畢,由陶德攙扶着坐回病床。見她回來,年輕的紐扣人拿起早餐安靜地離開病房。
房門合攏,維多誇贊道:“是個好小夥,比我老婆還細緻。”
要是平時,艾波高低得講講護工這門生意的優點,鼓動維多下場投資。可今天實在沒有心力。她笑一笑沒說話,把揭掉錫紙的碗遞給病人。
維多不以為意,舀了一勺粥,慢慢吹、慢慢吞咽。半晌,他問:“我想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原來打算采取的行動是什麼了吧?”
說起這個,艾波内心不可避免地升起羞悔之情,确實是她決策失誤,導緻維多.科裡昂中彈受傷。她放下自己那份燕麥粥:“非常拙劣的計謀。我拿自己和邁克爾做誘餌,想讓索洛佐在市政廳殺掉我們,這會是大新聞,将點燃民衆對黑手黨的厭惡,打擊我們對警察來說隻有好處,可以擴充編制、申請預算。”
“噢?”維多一下子點到關鍵之處,“為什麼你能讓索洛佐想要殺掉你?”
“因為他認為我有力量掌握家族。”艾波大大方方地說,“半年前您把我逐出家族生意,我的行動充分表露了野心與不甘。發起火烈鳥酒店集資,他們以為我拉攏了湯姆;和喬義進一步親近,他們見識到我的手腕;之後喬義離去、兩輪擂台賽,我在他們眼裡有了利用、合作的價值。但這不算什麼,科裡昂家族最強大的力量是您。沒有您的影響力,科裡昂隻能算三流家族。”
維多笑着擡手制止她的吹噓行為,順着她的話講,“直到你和邁克爾結婚。一個掌握東西海岸唐人街、手握上百萬産業的女人,當她正式嫁入政治影響力不弱的黑手黨家族,将孕育出最強大的對手。你确定是索洛佐殺你們?”
“是的,”艾波肯定地說,“五大家族中高層幾乎都被架空了。我知道索洛佐背後是巴西尼,塔塔利亞永遠隻是拉皮條的。但他們的聯系并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緊密,索洛佐隻想賣白粉賺錢,誰願意合作賺錢他聽誰的。我作為一個比您還激進的、連雪茄香煙都不抽的女人,自然不會是他的理想合作對象。”
維多長長地歎息,“最佳合作對象是桑蒂諾,三個月前的會面,這小子嘴快插話了。話說回來,他确實對白粉心動過。”
“所以,對索洛佐來說,那一天,他有兩個選擇。我、您。他選擇了您。”艾波仰頭将涼透的粥一飲而盡。
“這是索洛佐對你的輕蔑。”維多評價道,“他認為我死亡以後,你會被他和桑蒂諾聯手擊敗。”
艾波微微一笑:“沒錯。”
索洛佐犯了大男子主義的毛病、瞧不起他,于是她親手送他送上了黃泉路。
維多.科裡昂長長地沉默,又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你怎麼保證桑蒂諾他們選擇摒棄前嫌,召開會議呢?”
艾波搖了搖頭,直言不諱:“我無法保證。這個計劃的關鍵在于我隐藏幕後,隻有這樣,那些心眼子比洋蔥還多層的唐才不會左右下注,一門心思相信桑尼前往赴約。”
事實上,這個計劃幾乎是那夜她和盧卡.布拉齊對話過程中的靈光一現,原本她隻是想讓布拉齊處理掉叛徒保利的。
“思來想去,我留下了那張字條。united,聯合、團結,完全可以解釋為巴西尼對全美黑手黨的号召,一道做白粉生意,也可以看作對科裡昂家族的警告,要團結、要記得紀律委員會建立的初衷。”
“非常精妙。”維多誇贊,“而且,在殺掉索洛佐、替我報仇這一彰顯肌肉的行為過後提議開會,展現王者風範,沒有人會質疑。但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百分百确定桑蒂諾、黑根他們按照你的意思走呢?”
這追問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艾波瞪向教父,争辯道:“我獎勵他吃冰淇淋了!”
維多柔聲說:“也許他想要更好一些的交代?”
艾波知道這是在替他讨待遇,無奈說:“雖然我目的不純,但對他的感情是認真的。等事情結束,再結一次婚就是了。”
維多微笑着歎氣:“隻能這樣了,希望一切順利,到時候把你父母都叫來。”
一切非常順利。
中午換上常服到隔壁小餐館吃飯,點餐時,沒等她開口,詹妮弗就興高采烈地推薦起新出的幸運套餐,“吃了這個套餐,保準您下注的棒球全壘打、打出的每一顆保齡球都是全中。”
“謝謝。”艾波笑道,“借你吉言。”
維多的午餐由醫院營養師特制,不需要打包,卡梅拉陪着用餐。艾波便選擇堂食了。
她坐在餐館角落,看着套餐發愁。包含的兩顆煎蛋、一塊土豆絲煎餅、三根香腸、兩塊培根,搭配一大杯可樂,覺得自己吃完就離三高的胖女人近了一步。
今天陽光很好,光線穿透玻璃,照得店裡像暖房。
正當她吃完香腸,努力咽下第二顆太陽蛋時,眼前忽然罩上一層淺淡的陰影。
邁克爾.科裡昂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蒼白到冷鸷的面龐,卻有一雙甜度超标的眼睛。此刻那眼底的情誼,如同初夏的那場急雨,葉片凝墜的水珠,滾燙、透明、潺潺不絕的河。
餐館裡坐滿了人,他對那些好奇的目光視若無睹,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
仿佛彼此之間隔着一重山、一灣海。
有時候真不知道這家夥在想什麼。艾波沒有叫他坐下,也沒有讓他離開,隻緩緩吞下了嚼碎的蛋。
“艾波……”終于他出聲了。
她再度擡眸看他,倒好奇這家夥憋這麼久會說出什麼話來。
“……新年快樂”
非常、非常不講道理,但艾波現在該死地、就是想要吻他、更想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