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普定回了寺,他本就在外耽擱已久,所以并不打算久留府上。
寮房内,師弟們各個相約前來。
“師兄,現在你人好點了沒?以後他要是再刁難你,你可咋整?”
“想來也不會了,他給我家中送了厚禮,看樣子有所收斂。”
“這樣呀,那我們就放心了!如果他再為難你,那師弟你真的是……唉,佛祖給了師弟太多磨難考驗。”
“是佛祖護佑弟子,我也隻不過斷了一根手指頭。”
幾個師弟圍了上來,仔細端詳着他的手指頭。
這傷口雖已痊愈……衆人臉露惋惜之色,好端端的一根手指頭說沒就沒了。
“師兄,若換成是我,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師兄意志頑強,我等衆師弟不得不佩服。”
“我比你們修行得早,因而看得開。你們再修個一兩年,遇事也能看淡。”
幾人閑聊着,突然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
隻不過這回他是獨自前來,并沒有帶上其他侍衛,也無心腹。
衆人神色一驚,投以普定悲憫的神色,識趣地相繼退下。
裴堯光身着墨綠常服,發以卷紋镂花墨冠高豎,腰系墨綠銀玉銙蹀躞帶,就連扳指也換成了青白色,頗有翩翩公子之姿。
他右手持繡春刀,袖口處的金縷暗紋在光色下閃着金芒。
一看就是特意着裝打扮而來。
普定起身,側身向他:“你來幹什麼?還想再将我怎樣一番折辱?”
裴堯光沒有馬上回應,他凝神靜靜地打量着他:“三月未見,你好像瘦了。”
普定冷哼一聲,并未接話。
他緩了緩道:“裴大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我在你心裡就那麼不堪?”他嗓音啞然,“和尚,你還是不懂我!”
“貧僧不想了解,也無興趣了解大人。”
他伸舌頂了頂腮:“這次前來,隻為和你說說話,不會動你分毫!”裴堯光挺了挺身,餘光瞥向他。
普定目光斜瞥,這是打算換個花招?
“聽聞比丘有十戒,這幾日,我思來想去,這十戒極其反人性!”
“一派胡言!出家僧衆守戒是為了止惡!為了修慈悲心,自利利他。”
“倘若百姓能修持五戒,那麼,天下安甯,國泰民安,世間不會再有殺戮!”
普定雙手合十:“佛曰菩提自性,本來清淨①,皆因颠倒妄想,不得出離,衆生皆苦,唯有自度②。”
裴堯光坐下,冷嗤:“放屁!”
普定神色一驚:“你怎敢輕易诋毀佛法!罪過罪過!”
他清了清嗓,嗓音擲地有聲:
“不殺生,何以解冤釋結?”
“不偷盜,怎解憂愁苦惱?”
“不妄語,一切皆為虛妄不實!”
“不邪淫,愛欲皆為邪念!”
“不飲酒,一切如夢幻泡影!”
“不貪香,焚香皆是香!”
“不耽樂,禍福相依無常!”
“不饞食,何以強體?”
“不嗜睡,怎解懶惰懈怠?”
“不蓄财,怎解貪婪吝啬?”
“十戒本為虛妄,執着佛法,亦是貪嗔癡!”
聞言,普定頓時啞然,伸手一指:“你你…這是詭辯!”
“那你倒是與我辯論,你一句都反駁不了,可見你們佛祖所言皆是錯哪!”
“貧僧修為淺薄,如果釋迦佛還在世,一定會與你精進辯駁,令你啞口無言。”
這和尚真是倔,他苦口婆心同他講道理,掰開揉碎了,說得清清楚楚,卻還是執迷不悟。
冥頑不靈!
裴堯光起身,目光幽幽地道:“不論你怎麼想,我一定有辦法讓你心甘情願地跟随我!”
他緩緩越過普定,指背輕輕一撫他的手背。隻覺觸感溫潤,略帶一絲涼意。
可是,他指尖突然落了空,目光落在那空空如也的食指上,如鷹隼般驟縮,帶着三分歉意,三分涼薄,四分嚣張。
普定心頭一顫,連忙縮回手腕,暗自揣度:你!你是在提醒我食指毀于你手麼!
等着吧和尚!裴堯光朝普定使了個晦暗不明的神色,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
随後,揚長而去。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眼前,普定隻覺筋骨失了力,一屁股坐下。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渾身使不上勁。
方才他據理力争,說不上對,但也說不上不對。
可是普定卻不知該如何回應。終究是他修行不夠精進,給佛門丢了臉!
慚愧!慚愧!普定在心中暗歎,摩挲着右手殘缺的食指,好似一隻斷了臂膀的雛鳥,獨自舔着傷口。
幾日後,安夫人為了普定能夠常回府上,她心生一計,假裝重病卧床不起。
安府派人向普定禀報老夫人身體抱恙。
于是他向惠如和尚告假一些時日,以便回家探病。
誰知,安老爺和安夫人心中所念竟落了空。
據說,太傅聽聞普定得罪過裴堯光,且坊間謠傳裴大人愛慕這個和尚,說什麼愛而不得思之成魔,所以才那般折辱他。
即便普定還了俗,太傅也不可能把女兒許配給他。
避之不及。
饒是他身處高位,也不想得罪這個大魔頭,于旁人而言,與安府扯上關系終為隐患。
更别提結親了。
就連安貴妃對安國府也開始心存芥蒂,她慶幸與普定來往甚少,至于當初的那封書信,她也早已焚化,不留一絲證據。隻是幫他僞造前朝鄭妃的出宮記錄,安貴妃心中始終有些不安,總覺得遲早是個禍患。
為此這些時日以來,她發願吃素,誦經念佛,祈求菩薩能夠保佑她相安無事。
普定得知太傅拒婚,心中的石頭終于得以落下,甚至連拒絕的措辭都不用再想了。
這下落得清靜,普定心中甚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