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蘭眨眨眼,被汗水打濕的劉海像是包裝袋上的條形碼:
“夜探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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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邊有一條小路通向外面的大馬路,馬路邊種着兩排蔥蔥郁郁的杉樹,像是昂着腦袋站得筆直的士兵。
每次桑青青從縣城裡坐車回家,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村莊的房頂,不是那些熟悉的面孔,而是随着搖搖晃晃的公交車慢慢駛近而變得越來越清晰的兩排杉樹。
這些杉樹讓她覺得親切。
桑青青和崔蘭沿着那條大馬路一直往前走。
兩人剛剛說了一通話,此刻倒沒什麼話可聊了。
好在晚風足夠喧嚣,掀動杉樹的樹枝和少女的裙擺。
崔蘭今天穿着一條白色的長裙,裙擺上點綴着很多彩色的蝴蝶,風一吹,那些蝴蝶牽着裙擺輕輕飛揚,若有似無地蹭着一旁桑青青纖細白皙的小腿。
崔蘭轉頭去看桑青青,桑青青卻看着天邊漸漸消散的晚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馬路盡頭是她們倆曾一起就讀過的小學,小學對面有一個小超市,超市後面是一塊大大的空地,空地中央被籬笆圍起來的,是一幢鬼屋。
所謂的“鬼屋”其實就是一幢荒廢的别墅。
她們倆讀小學的時候,班裡總會有幾個孩子組織大家去“鬼屋”探險。桑青青和崔蘭也擠在那些孩子中間去過幾次。
“鬼屋”的門鎖着,孩子們進不去,隻能撿根棍子當作防身的“劍”,他們握着“劍”昂首挺胸地在外面轉幾圈,鑽鑽籬笆,踢踢花盆。再頑皮一點的,會撿起一塊石子朝裡面扔過去。
“咔嚓”一聲,窗戶玻璃碎了。
孩子們知道闖了禍,一窩蜂散開來跑了。
可等他們下一次鼓足勇氣再去探險,發現那塊被砸碎的玻璃又好了。
看起來這幢“鬼屋”還有自我修複的功能。
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這下子來“鬼屋”探險的人更多了。
有人号稱曾經在“鬼屋”裡看到過鬼火,也有人說曾經透過鬼屋的窗戶看到一個一閃而過的鬼影,還有人說鬼屋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女鬼的鬼魂一直在屋内遊蕩,不肯投胎轉世。
總之關于“鬼屋”的各種傳說一直是附近小孩童年裡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這麼多年過去了,再次站在這幢“鬼屋”面前,桑青青驚訝地發現——
面前的這幢房子竟然還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沒有變新,也沒有更舊,它好端端地伫立在這裡,隻不過夜色中添了幾分鬼魅,看起來倒真的像是一幢名副其實的“鬼屋”了。
故地重遊,總是害怕變化,但同時又期盼着某些變化。
現在這種隐秘的期盼落了空,桑青青形容不出心裡的感覺,她伸手扯下路邊的一根狗尾巴草,問:
“你小學畢業後來過這裡嗎?”
崔蘭搖搖頭,目光朝“鬼屋”裡面張望着,她的目光好奇又熱切,可語氣卻是渾不在意的:
“誰沒事會來這裡?”
桑青青點點頭,想想也是,這種兒時的荒誕傳說不是誰都想來重溫一下的。
“那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帶我來這裡?”
她又問。
崔蘭沒回答,她轉頭看向桑青青,目光裡全是躍躍欲試:
“想不想進去看看?”
桑青青也沒期待着對方能給出一個一五一十的答案。
那樣就太沒意思了。
桑青青喜歡做一些莫名其妙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夏天裡去淋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可惜,最近都是豔陽天,她沒有暴雨可以淋。
“當然。”
桑青青想也沒想就點頭。
鄉下沒有城市裡的霓虹燈,夜晚是用來睡覺的。
“鬼屋”披着一身濃厚的夜色,張着一張空洞的嘴,仿佛一頭蟄伏在夜色中的餓鬼,等着少女心甘情願的獻祭。
兩人對視一眼,輕手輕腳地翻越栅欄,撥開庭院裡齊腰高的雜草,慢慢靠近“鬼屋”的窗戶。
桑青青屏住呼吸,湊近了去看,透過玻璃,能依稀看到“鬼屋”内部的模樣——
屋子裡灰蒙蒙的,家具也是灰蒙蒙的。
兒時的噩夢突然掀開了它神秘的面紗。
她伸手去擦面前的玻璃,正要将這層模模糊糊的面紗徹底揭開。
盛夏的夜格外寂靜,頭頂樹梢上的蟬鳴聲和旁邊池塘裡的蛙鳴聲很雜亂,那聲音時而很遠,時而又很近,仿佛就懸在她的頭頂上。
桑青青屏住呼吸,額頭的汗順着鬓角往下流。
黑漆漆的玻璃上倒映着兩張緊張又好奇的臉。
沒有任何征兆的,“鬼屋”裡的燈光突然閃爍了一下。
崔蘭捂着嘴巴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割開了夜的寂靜。
幾乎是同一瞬間,她掙脫桑青青的手,拎着裙子轉身就跑。
桑青青擦玻璃的那隻手僵在了那裡,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地豎起來。
她早已長大,自然知道所謂的“鬼屋”不過就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房子而已。但此刻站在這裡,恐懼還是讓她不可避免地心跳加速。
然而她的大膽近乎執拗。
桑青青強迫自己穩穩地站定在那裡,僵在玻璃上的那隻手被她注入了無限的勇氣,她的動作堅定而緩慢,一下一下地擦着面前的那塊玻璃。
玻璃擦幹淨了。
銀白色的月光照進屋子裡。
她看見樓梯轉角處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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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青回到家的時候,屋裡的燈還亮着。
她脫了鞋赤腳踩在地上,小跑着打開了風扇。
桑青青雙手撐着膝蓋,身體前傾将臉湊近對着風扇。
風葉轉動,她汗濕的頭發随風鼓動着。
轉頭看到桌上扣着一個圓圓的菜罩。
她掀開菜罩,看到底下放着三道菜——一道炒豇豆,一道炒茄子,還有一道糖醋排骨。
桑青青歡呼一聲,撚起一塊排骨,塞進嘴裡,進屋去找吳秀英。
掀開門簾——
吳秀英躺在床上,打着鼾,已經睡着了。
桑青青嗦幹淨骨頭,轉身回到飯桌邊,又夾起一筷子炒豇豆塞進嘴裡。
下一秒,她急忙把嘴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天氣太熱,菜放不了太久,豇豆已經有些馊了。
桑青青喝了幾口水,勉強壓住嘴裡那股馊味。
屋内很安靜,吳秀英的鼾聲起起伏伏,蓋住了風扇的聲音。
桑青青啃着排骨,聽到吳秀英翻了一個身。
天氣熱,吳秀英怕熱,又舍不得開空調,夜裡總是睡得不安穩。
桑青青站了起來,擦擦手,把風扇搬進卧室,插上電對着吳秀英,又從她身下拽出一條毯子蓋住了她的肚子。
吳秀英的鼾聲又響了起來。
桑青青嘴裡哼着歌,蹑手蹑腳地從冰箱裡拿出一碗冰綠豆湯,回到飯桌邊,一邊喝着冰綠豆湯一邊繼續啃着排骨。
糖醋排骨裡放着蜜棗,炸過的排骨外酥裡嫩,表面裹着酸酸甜甜的汁液,腌制入味的蜜棗兩分酸八分甜,咬上一口,質感沙沙的,十分軟爛。
桑青青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涼涼的夜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
夏天是個很匆忙的季節,放在廚房裡的綠葉菜過一會兒就蔫了,西瓜放了半天就有酸味,這個時節,連空氣都是熱的,時間好像總是催着你去幹點什麼。
但此刻坐在這裡吹着夜風,她覺得好像什麼也都不用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