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吳秀英都會和幾個老友一起去村外面的一個野塘裡扯菱角菜。
菱角菜是菱角的根莖部分,細細長長的,因為長在水裡,口感很特别。
稍微嫩些的菱角菜可以直接用蒜瓣和青椒炒了吃,吃起來有一股水生植物的清甜香氣,口感脆生生的,十分下飯。
稍微老些粗些的菱角菜可以做成腌菜,留到冬天飯鍋頭上蒸一蒸就飯吃。
腌菱角菜是桑青青的最愛。
經過腌制的菱角菜顔色由青綠變成灰褐,到了冬日清晨,從腌菜壇子裡舀出一碗腌菱角菜,拌一勺豬油,再加一勺吳秀英自己去磨坊裡碾的辣椒醬,放在蒸屜上蒸,掀開鍋蓋的那一秒,滿屋子都是菱角菜的香味。
菱角菜腌制後口感由脆嫩變得綿軟,十分入味,咬一口,又鹹又鮮又香的汁水裹滿舌尖,光是這一碗菜就能吃下好幾碗飯。
以前在縣城裡讀書的時候桑青青總是很饞冬日清晨裡那一盤冒着熱氣的腌菱角菜。
吳秀英知道桑青青愛吃,因此每年都會不怕麻煩地腌上一大壇子。
今年也是如此。
七月正午的日頭最毒辣,她頂着幾乎要把人烤焦的大太陽扯了滿滿兩麻袋菱角菜背回了家。
桑青青挎着空籃子回家的時候,吳秀英和桑順生正坐在井邊摘菱角菜。
菱角菜處理起來很麻煩,滿滿一麻袋菱角菜,挑挑揀揀,最後能吃的不過兩三碗的量。
“你去哪裡了?”
吳秀英擡頭看着桑青青。
桑青青摸摸鼻子,轉頭去看身後的桃樹,回答道:
“我去給我朋友送桃子了。”
桑青青離開村子久了,在村裡也就剩下了崔蘭一個朋友。吳秀英自然地把她話語裡的“朋友”理解成了崔蘭。
關于這個刻意為之的小誤會,桑青青自然也不打算解釋,甚至為了阻止吳秀英問更多,她搶先一步開口說:
“奶,你怎麼弄了這麼多菱角菜回來?”
吳秀蘭那張圓圓的胖臉上很有些得意,說:
“你是不知道,今天那片潭裡來了一幫人,都是來扯菱角菜的,要不是我手快,根本搶不到這些,你等着看吧,明天再去扯,肯定屁都扯不到了。”
吳秀英是個要強的性子,幹活麻利,凡事都愛争第一,年輕的時候生産隊裡幹活她要争第一,現在年紀大了一群老太太商量好了去山裡掐野菜,吳秀英後半夜就出發了,非要最先搶到那批最嫩的野菜。
桑青青還記得她小時候吳秀英帶她去打預防針,一大早天還沒亮吳秀英就拽着她就去醫院門口排隊,還非要讓她排在第一個打針。
吳秀英還不許桑青青哭,桑青青那時候年紀小,見到手拿針筒的白大褂害怕極了,但針戳進她手臂裡的時候,她還是硬生生擠出來一個笑。
在旁邊排隊的其他家長看見了,都指着自家孩子說“快看人家青青,人家打針還笑呢,就你沒出息,還哭”。聽到這話的桑青青隻能昂着腦袋擠出一個更大的笑,說“一點都不痛”。
每當這個時候,吳秀英臉上就會露出一種很欣慰很得意的笑容,這是屬于她的榮耀時刻。
“奶,我幫你們一起弄吧。”
桑青青乖覺地搬了一個小闆凳過來,幫着一起處理菱角菜。
下午六點多,太陽還沒完全落下去,好在院門口的各種果樹擋住了那灼人的陽光。
電依舊沒有來。
院子裡有風。
三人圍坐在水井邊,一邊聊天一邊摘着菱角菜。
菱角菜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上面纏了很多細小的水草和藻類植物,處理起來十分麻煩。
桑青青摘着摘着就有些走神。
“這個給你。”
吳秀英把手裡的東西送到井口處沖了沖,塞到桑青青手裡。
桑青青回過神,低頭去看——
她手心裡躺着一個小小的、青色的菱角,還不到一個硬币的大小。
這種還沒完全成熟的小菱角的口感很好,比長大後的大菱角好吃多了,外面青色的殼稍微用點力就能掰開,露出裡面白生生的果肉,咬一口,滋味清甜,嫩得無法形容。
桑青青吃得眼睛冒光,也不想着幫忙了,低着頭在地上的菱角菜堆裡一通翻找,想找找看還有沒有挂在菱角菜上的小菱角。
吳秀英突然開口說起了今天聽到的八卦——
“聽說小娣要離婚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像是晴空下突然綻放的一朵煙花,有些沒頭沒尾,讓人措手不及。
桑順生和桑青青同時擡起頭,有些驚訝,也有疑惑。
“離婚?跟誰離?”
桑順生問。
吳秀英搖搖頭,癟癟嘴:
“不知道。”
小娣還沒和三子辦離婚手續,要說離婚,法定意義上她隻能和三子離婚。
但是農村裡不太看重這一層手續,在村裡人看來,小娣已經跟了鄭先鋒,早就是鄭先鋒的老婆了。
吳秀英麻利地把手裡扯下來的幾個小菱角扔到旁邊的白瓷碗裡,遞給桑青青,繼續說道:
“我聽桂花說小娣已經從豬廠裡搬出來了,應該是想和鄭先鋒離婚?”
桑青青撿起白瓷碗裡的小菱角,用井水仔細地沖洗着。
桑順生皺起一張幹巴巴的臉,說:
“三子一回來,她就跟鄭先鋒分開了,難道還想跟三子?”
吳秀英“嗤”了一聲,表情裡透着十足的不屑,說:
“她要真是那麼想的,那就是被老鷹啄了眼睛,那個鄭先鋒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說到底也比三子強多了,她現在跟了鄭先鋒再回去跟三子?那以後能有好日子過?用屁股想想都知道了。”
桑順生被搶白了一通,有些不服氣,但也隻敢小聲嘀咕:
“三子哪裡就那麼差了,人家以前好歹也是開廠的大老闆,雖然說這幾年差了點,但現在人好端端地回來了,小娣跟他還有個兒子,為了小孩,她肯定還是想和三子過的。要不上次在警察局裡她怎麼還幫着三子說好話呢?”
桑順生到底還是惦記着三子姓桑,說來說去也是同宗的子侄輩,多多少少還有點情誼。
吳秀英“呸”了一口,罵道:
“三子還有臉回來,真是臉皮比城牆還厚!當年他廠子倒了欠了一屁股債,二話不說就把自己老婆送出去了,真不是個男人!我要是他就是死在外面都不回來!小娣就是被豬油蒙了心,跟那種男的一起窩窩囊囊地過一生,還不如死了幹淨!”
桑順生說:
“你怎麼就知道是三子把小娣送出去的呢?未必不是小娣看鄭先鋒家裡有錢,自己要跟他的,不是說兩個人早就看對眼了嗎?你看這些年鄭先鋒對小娣多好,說給她開店就給她開店,店都倒了好幾個了,鄭先鋒不還是好好地養着她?”
桑青青在旁邊安靜地聽着。
她咬了一口嘴裡的菱角,菱角皮微微苦澀,青澀的汁液順着舌尖蔓延到整個口腔。
她皺皺眉,“呸”地一下把菱角吐出來,乖乖地用手掰開殼。
菱角的果肉躺在青色的殼裡,白生生的。
不知道怎麼的,桑青青突然想起那天清晨小娣站在簡陋的鍋竈前彎腰煮面的樣子。她露出的那截後脖頸,也是這麼的白。
桑青青把果肉放進嘴裡,嚼了嚼,滿嘴清甜。
旁邊吳秀英和桑順生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話。
夕陽已經落山了,院子裡暗了下來,蟬鳴和暑熱讓人昏昏欲睡,桑青青雙手扶着膝蓋,臉頰枕在手背上,鼻息間彌漫着菱角菜清新的香氣。
“嘀”的一聲,不知道是什麼聲響。
她仰頭去看——
院子裡的日光燈突然亮了,一瞬間驅散了那昏昏沉沉的夜。
電來了。
-
今天朱宏下班得晚。
午後村裡突然停電了,他聯系鎮子裡的電工過來緊急維修電路,誰知道電工去老丈人家裡喝酒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朱宏隻好親自開着摩托車去幾十公裡外的地方去接那個電工。
一通忙活一直到晚上七點多才結束。
總算是趕在晚飯時分修好了。
一來電,原本沉浸在夜色中的寂靜村子裡立刻響起了小孩的歡呼聲。緊接着,一盞盞燈亮了起來,暮色四合,鍋鏟在鍋裡翻動炒菜和人圍在餐桌邊交談說話的聲音格外明顯,空氣裡漸漸飄來飯菜的香味。
路燈的燈光顯得有些昏暗,朱宏踏着夜色,穿梭在這一片溫暖的噪聲中,直到走出去了很遠,站在那條杉樹馬路上,他轉頭去看——
身後的這盞盞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了他而亮。
朱宏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蕩蕩的。
他從小在村裡長大,後來去外地上了大學,畢業後去北漂,在遙遠的北京工作了兩年,最後又考回了村委會。
兜兜轉轉回到了原點。
村裡的一草一木朱宏早已無比熟悉,他閉着眼睛都知道腳下的路該怎麼走。
可是今天朱宏的腳步卻好像有點不受自己控制,他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擡頭——
看見了黑茫茫的夜色中伫立着一個銀白色的巨物,它伏在地面上,像一個吐着氣的癞蛤蟆。
再仔細去看。
是陶姝的蘑菇種植大棚。
朱宏一愣,不知道自己怎麼無緣無故地走到了這裡。
往前走幾步。
蘑菇大棚的門鎖着,裡面沒亮燈,不知道主人在不在。
朱宏盯着那扇門出神地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