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出聲,也沒有敲門,而是繞着大棚轉了一圈。
或許是因為大棚裡隻住着一個女人的緣故,大棚周圍豎着好幾道“防禦工事”。
最靠近大棚的裡圈豎着一圈栅欄,栅欄外面還有一圈鐵絲網,最外面的一圈是一層攔網,栅欄和鐵絲網是為了防人,攔網則是為了防小動物。
朱宏繞着外圍走了一圈,看到攔網上破了一個洞。
估計是被黃鼠狼或者小刺猬鑽破的洞。
他四下找了找,沒找到什麼趁手的東西,最後隻能拔了田邊的幾根野草,用手搓成一根繩子,繞着那個破洞纏了幾圈。
夜裡光線不好,朱宏蹲在那裡纏了半天,有些頭暈眼花,站起來,轉頭看到不遠處的小土坡上豎着幾個孤墳。
漆黑的夜裡看起來着實有點瘆人。
想到那人看起來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晚上一個人睡在這裡會不會害怕得睡不着覺。
朱宏笑了笑,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擡腳往來時的路走。
路過一個轉角。
一個瘦瘦高高的影子迎面撞了上來。
朱宏往旁邊一讓,借着月色看清了來人的臉。
“小陶?”
那人似乎也又有點驚訝,擡頭朝他看了過來,說:
“小朱主任?”
陶姝上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底下是一條黑色長褲,頭發披散在肩頭,隻露出一張清瘦的臉,幾乎要融進這黑夜裡。
她手裡提着一個塑料袋,似乎是剛從村裡的小賣部回來。
朱宏看到那袋子裡裝着兩罐啤酒、幾袋零食和一袋子鹵菜。
村裡那家賣鹵菜的手藝很不錯,就這麼一會兒的停留,周圍的空氣裡已經彌漫着鹵菜誘人的香味。
“小朱主任晚飯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
陶姝見朱宏低頭看着自己手裡的袋子,禮貌性地客氣了一句。
朱宏沉吟片刻,點點頭,說:
“好啊。”
見他點頭,陶姝一愣,很快她又扯出一個禮貌的笑容,轉身掏出鑰匙打開了蘑菇園的鐵門。
“今天下午停電了,我還以為今晚都來不了電呢。”
她打開了門口那盞日光燈,一瞬間,周圍亮了起來。
朱宏跟了進去。
就看見陶姝從旁邊的小棚屋裡搬出一張折疊桌,把買來的東西一股腦都放在了桌上,又從屋裡端出來兩盤菜。
“坐吧,小朱主任。”
陶姝給他端來了一把塑料椅。
朱宏坐了下來,看見桌上擺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黃瓜,還有一碟鹵鴨。
簡簡單單的三個菜,擺在這簡陋的折疊桌上,被燈光一照,看起來格外的溫馨誘人。
或許是昨天晚上和李悟那個臭小子一起喝多了,加上今天忙了一下午也沒顧得上吃東西,朱宏覺得自己此刻好像真的是餓極了。
他沒有怎麼客氣,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黃瓜就塞進了嘴裡。
黃瓜用醋和小米辣腌制過,吃起來爽口清脆。
朱宏忍不住贊了一聲:
“好吃。”
陶姝坐在對面,臉上有些歉意,說:
“不知道今天有客人,家裡沒煮飯,不好意思哈,小朱主任。”
朱宏揚揚嘴角,開玩笑道:
“減肥?”
陶姝搖搖頭,說:
“晚上吃不下那麼多,剛好下午停電,就不想煮飯了。”
朱宏點點頭,輕聲道:
“你确實不需要減肥,應該多吃一點才對。”
蟬鳴太聒噪。
陶姝沒聽清,問:
“什麼?”
朱宏笑了笑,說:
“沒什麼。”
他移開視線,環視了一圈周圍,岔開話題,問: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害怕嗎?”
陶姝搖搖頭,那張像月光一般清淡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說:
“要是怕就不來這裡了。”
朱宏了然地點點頭。
也是,要是害怕這些的話,她一個女孩子又怎麼會大老遠跑到異地他鄉孤身一人搞種植蘑菇的生意呢?
況且她一直是個如此有勇氣的人,要不然也不敢在龍蝦節上做出那樣驚人的舉動。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麼要從北京辭職來我們村這裡種蘑菇。”
這兩年村裡回鄉創業的年輕人不在少數,朱宏身為村幹部平時也有關注,他很早就注意到了陶姝這個人。
見陶姝低頭吃飯沒有立刻回答,朱宏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刻坐正了身體向她解釋道:
“你别多想,我沒有别的意思,我之前也在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挺好奇你為什麼會做出這個決定,這純粹是我個人的好奇心,和村委會無關。”
聽到這話,陶姝臉上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她擡眼看他,問:
“小朱主任以前也北漂過?”
朱宏笑着擺擺手:
“别老是喊我‘小朱主任’,把我喊得像是有四五十了,咱們倆應該差不多大,你叫我朱宏就行。”
陶姝抿抿嘴,露出一個笑。
她身材瘦瘦高高,五官也平平淡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可是現在笑起來嘴角邊卻有個小小的梨渦,像是呈了一小汪甜蜜的米酒。
“其實也沒有别的什麼原因,就是城市裡待累了,想回農村待一段時間,但又不想回自己家裡,一回家麻煩事就多,想來想去,就挑了一個氣候不錯的南方小村子。至于為什麼要種蘑菇,是因為蘑菇生長周期短、投入小、收成快,如果幹不成也不至于虧太多。”
陶姝說。
她說話坦蕩蕩,很像她這個人給朱宏的感覺——幹淨利落,勇敢無畏。
他點點頭,想起當初自己做出回鄉決定的那個夜晚,也是想了很多。
像他們倆這樣從農村裡走出去的年輕人都是很割裂的,見過城市的繁華,也切切實實地在城市裡生活過,他們努力了十幾年,最後成為了城市這個宏大機器上的一個小螺絲釘,但他們骨子裡對城市是沒有歸屬感的,在每一個睡不着的深夜裡,在每一個脆弱的時刻,他們還是想回到故鄉。
可真要是回到了故鄉,回到了他們日思夜想的故鄉,他們又發現故鄉已經遠不是他們記憶中的模樣了。
在城市裡很難站穩腳跟,故鄉又變成了回不去的烏托邦。
他們變成了無處落腳的飛鳥,隻能一直迷茫地在空中盤旋。
“大學畢業後我在北京的一家互聯網公司上了兩年班,那兩年幾乎都沒看到過夕陽,每天早上擠地鐵上班,等晚上回到家都已經是深夜了。當時我還特地租了一個朝陽的單間,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實在沒有必要多花那一千塊錢,哈哈……”
朱宏打開一罐啤酒,遞到陶姝手邊,自己打開了另一罐,喝了一口,繼續說道:
“後來實在不想過那樣的生活,剛好聽說家裡的村委會在招人,就決定回家來。可是回到家之後生活了一段時間,一開始的滿足感和幸福感過去了,發現生活還是一樣的糟糕,隻不過是不一樣的糟糕。”
陶姝盯着朱宏的側臉,沉默片刻,說:
“或許就像别人說的那樣——人隻有遠離了故鄉,才能真正擁有故鄉。”
朱宏轉頭和她對視,接話道:
“嗯,說得對,生活永遠在别處。”
兩人對視幾秒,又同時“撲哧”一聲笑出來。
氣氛融洽了許多。
“昨天晚上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
朱宏說。
陶姝擺擺手,道:
“沒事。”
兩人安靜地吃着菜。
朱宏擡眼看向陶姝,猶豫了片刻,說:
“村裡最近出了好幾次盜竊事件,你知道嗎?”
陶姝當然不知道,她搖搖頭,有些驚訝,問:
“真的嗎?”
朱宏點點頭。
他沒說話,拿起桌上的啤酒罐,仰頭灌下一大口啤酒,轉頭盯着她睜大的雙眼,說:
“我可能知道小偷是誰,但我不想告訴别人。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