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樹大道盤旋蜿蜒,穿過了附近的幾個村子。
路過一個彎道的時候,李悟雙手擰着車把手,将車速放慢了下來,摩托車在水泥路面上緩緩滑行,直至停了下來。
桑青青從他肩膀後面探出腦袋,問:
“怎麼了?”
李悟沖前方擡了擡下巴。
桑青青的目光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
前方不遠處的路中央橫着一輛闆車,闆車上堆着幾個空竹筐和一籃子瓜果蔬菜,幾個南瓜零星地散落在地面上,不知道是被來往的車輛碾軋碎了,還是滾落在地上自己摔爛了,破碎的身體在深灰色的地面上濺開一朵朵橙黃色的花。
旁邊的馬路牙子上坐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的爛南瓜,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泛着不正常的紅,不知道是因為心疼這碎了滿地的南瓜,還是因為不堪忍受這盛夏的暑氣。
桑青青一怔。
她認得這老人。
是村裡那個啞巴的爸爸。
桑青青他們村裡有一個啞巴,她不知道啞巴的具體姓名,也不知道他具體多大年紀,反正從她記事起啞巴就已經是啞巴了,村裡人不管男女老少都稱呼他為啞巴。
啞巴不是天生就是啞巴,聽說是因為小時候生了一場病,病好了就不會說話了,所以就成了啞巴。
桑青青小時候吳秀英就經常告誡她,說聾子和啞巴打起架來都是不要命的,用他們那裡的土話講叫“麼辜”,大意就是下手沒輕沒重,心腸冷硬。
桑青青後來猜想——大概是因為聾子和啞巴比一般人少了一項感官,他們不能完全感受到普通人所能感知到的情緒和力度,所以他們很難控制自己的力道。
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聾子和啞巴都“麼辜”,反正他們村裡的那個啞巴确實是這樣。
啞巴原本是正常人,後來變成了啞巴,可能沒少受同齡小孩的欺負,所以經常和别人打架。他下手又黑又狠,村裡的小孩沒少挨他揍。
家長們不願跟一個啞巴計較,也不好意思找上啞巴家理論,就隻能教自家小孩不要跟啞巴玩。久而久之,村子裡不管多大的小孩見到啞巴都是繞道走。
啞巴從小孩長到了如今這麼大,依舊沒有人願意跟他玩。他不會說話,後來也就沒上學了,整天在家裡無事可做,就隻能跟着自家人種田。大概是因為平時跟外界沒什麼交流,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後來看起來竟也變得傻傻的。
村裡人不喜歡啞巴,連帶着對他們一家人也不待見。
當然,這一切都是桑青青讀小學的時候從吳秀英和别人茶餘飯後的閑話中得知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碰到啞巴的爸爸。
“下去看看吧。”
桑青青說。
李悟點點頭。
“好。”
他把摩托車停到路邊,下車後和桑青青一起走到那老人跟前。
夏夜的傍晚氣溫依舊很高,撕心裂肺的蟬鳴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讓人心煩意亂。
“阿爺,你這是怎麼了?要幫忙嗎?”
桑青青問。
身後蒼茫的夜色落在老人瘦削單薄的肩膀上,他擡起頭望着桑青青,或許是年紀太大了,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渾濁,橙黃色的燈光落在那雙蒼老的眼睛裡,折射出一種顫顫巍巍的光芒,那張臉上的表情是困惑的,似乎是沒認出來桑青青的臉。
桑青青沖對方笑了笑,說:
“我是桑順生的孫女,村裡那個剃頭的桑順生,阿爺,你還記得嗎?”
老人的目光依舊是空洞的,他看着桑青青,沒有任何反應。
“阿爺?”
“阿爺,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桑青青又問了兩遍,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李悟。
李悟順着老人的目光看向了馬路上那些破碎的南瓜,想了想,說:
“阿爺,地上的南瓜是你的嗎?”
聽到這句話,老人終于有了點反應,他伸出手指着地面上的那些南瓜,用模糊不清的方言說:
“南瓜,南瓜是我的……”
桑青青看了一眼馬路上的那些碎南瓜,又看向了停在路中央的那輛闆車,一瞬間猜出了個大概——
農村裡的老人除了種田之外基本上就沒有别的收入了,有些人會額外種些蔬菜瓜果去鎮子裡販賣來補貼家用。自家種的瓜果蔬菜在大城市裡算是稀罕物,可是在鄉鎮裡卻賣不上什麼價錢,有時候折騰一趟可能連幾十塊錢也賺不到。
現在農村裡的日子也不是那麼難過,因此家裡要不是特别貧困,也不需要費大力氣來賺這筆小錢。
想到這裡,桑青青心裡有些難過,安慰老人道:
“南瓜摔碎了,不能要了,我們扶您站起來,先回家再說。”
老人坐在馬路牙子上,目光放空地看着那些碎南瓜,像是根本沒聽到她的話。
李悟也在旁邊勸說:
“阿爺,南瓜摔壞了,您坐在這裡也沒有用,還是先回家吧,天已經黑了,再晚一點就看不清路了。”
老人還是沒動靜,或許是見兩人站在那裡沒動,他隻好開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