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離家出走”的小風波并沒有在村子裡掀起什麼波瀾。

倒是那天之後桑青青就被吳秀英拘在家裡不能出門，連一直被她藏起來的手機也被吳秀英翻出來沒收了。

桑青青沒了跟外界的聯系工具，心裡又憋悶，隻能每天窩在自己的小房間寫日記。

她把自己在這個夏天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寫進日記裡。

她寫門口的棗樹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結滿了青色的棗子；寫每天早上起來聽到的第一聲鳥叫；寫後面菜園子裡瘋長的番茄和胡蘿蔔；寫桑順生偷偷給她買的汽水。當然，她也會寫吳秀英，不過大部分都是對吳秀英的怨言和不滿，寫着寫着，寫到末了，她又忍不住寫吳秀英給她紮的那個秋千。

桑家門前有兩棵高大的香樟樹，據說還是桑順生小時候親手種下的，這麼算下來，這兩棵樹的年紀比桑青青親爸的年紀還要大。

大概是看到這幾天桑青青一直闆着一張臉鬧脾氣，吳秀英就想了個法子——她用粗粗的麻繩系在了兩棵香樟樹的樹幹上，中間綁了一塊厚厚的木闆，做成了一個簡易又好看的秋千。

香樟樹影婆娑，傍晚的風一吹，秋千就跟着搖搖晃晃。

桑青青趴在房間裡的窗戶上盯着那個秋千看了好幾回。

她實在眼饞，很想出去蕩秋千。

可是這麼做無疑代表着向吳秀英低頭。

桑青青又拉不下來這個臉。

于是她又在房間裡幹巴巴地熬了好幾天。

崔蘭過來找桑青青玩的時候，看到桑青青正坐在床上撐着下巴盯着院子前面的那個秋千發呆。

“青青。”

崔蘭喊了一聲。

聽到聲音，桑青青愣了一下，猛然回頭，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崔蘭，你怎麼來了？！”

崔蘭走進來，微笑着望着桑青青，說：

“來找你玩。”

桑青青笑着猛點頭，但很快她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低着頭有些無精打采地說：

“我奶不讓我出門。”

崔蘭見她低垂着腦袋，活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狗，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說：

“我知道，咱們就在屋裡說說話吧。”

剛才崔蘭進來的時候可是受了吳秀英好一通盤問。

雖然不能出去玩，但有崔蘭陪着說話，桑青青的心情還是十分燦爛的。

她去後面的菜園裡摘了一些西紅柿，洗幹淨了裝進盤子裡，又在自己的零食小推車裡翻出來幾包薯片和果凍，一股腦地全堆在崔蘭面前。

窗外蟬鳴聒噪。

兩個少女盤腿坐在地闆上，一邊吃着零食一邊随意地聊着天。

聊着聊着，話題又扯到了那天的“離家出走。”

桑青青本來有些忐忑，正要岔開話題，但看見崔蘭臉色正常，也就沒開口了。

“之前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啞巴，他被一群小孩子欺負，我看不過去，就幫他趕走了那些小孩子，後來他就總是過來找我玩。我跟我媽吵架的那一天……”

崔蘭撕開一個橙子味的果凍，仰頭倒進嘴裡，一邊嚼着果凍一邊繼續說：

“那一天……其實當時我真想過要跳進姊妹河一了百了……”

桑青青瞪大了眼睛轉頭望着崔蘭。

在他們這個年紀，很少有人會去想“死亡”這個概念。死亡，仿佛天生就和“少年”這個詞不相關。

崔蘭把果凍咽下去，看着桑青青擔心又驚訝的模樣，她笑了笑，接着說：

“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往姊妹河那邊走，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發現啞巴跟在我後面，我讓他回家，他卻怎麼也趕不走，我吼了他幾聲，心裡的那口氣不知道怎麼的就消了，索性也就放棄了跳河的想法。”

雖然崔蘭此刻就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但桑青青聽到這裡還是慢慢地舒了一口氣。

“我這次來也是專門來謝謝你的，謝謝你那天那麼用心地找我。”

崔蘭伸出一隻手覆住桑青青放在膝蓋上的手。

手背上傳來了一陣溫暖又柔軟的觸覺，桑青青心裡一暖，連忙搖搖頭，說：

“我們是朋友，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啊。”

崔蘭笑了笑，又說：

“明天我就要走了。”

桑青青又是一愣，表情迷糊地問：

“‘走’？你要去哪裡？”

崔蘭說：

“我考的那所大學在東北，九月份開學，我想先出發去那邊玩一圈。”

“哦哦，這樣啊。”

聽到這個回答，桑青青有些出神，她轉頭看向窗外的那一片濃密的綠陰。

驟然的分别總是叫人惆怅的，更何況對方就要開始一個新的人生征程了，桑青青自己卻還留在原地徘徊不前，她突然就有些惆怅起來。

屋子裡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崔蘭看着桑青青發呆的側臉，開口說：

“我剛才已經和吳奶奶說了這件事，我還說明天想讓你送送我，她已經答應了。”

桑青青回過神來，正要開口說點什麼。

“到時候你要是想見什麼人，可以順便見一見。”

崔蘭嘴角欠起一絲調侃的笑，沖她眨眨眼。

桑青青反應過來，一張臉爬上紅暈，嘴硬道：

“你要走我當然要送你，我才不想去見别的人呢！”

“是嗎？那有的人可就要傷心咯。”

崔蘭笑夠了，站起來，拍拍膝蓋，說：

“我得回家收拾行李了，咱們明天見。”

桑青青臉蛋紅紅的，她假裝沒聽懂，也跟着站了起來，說：

“那咱們明天見。”

-

第二天上午，桑青青跟吳秀英說要出門送崔蘭。

吳秀英果然沒有開口阻攔。

桑青青狂喜，脫了僵的馬駒似的，飛快地奔出了家門。

崔蘭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正要準備出門。

桑青青奔到她跟前，接過她手裡的一個包，拎在自己手中，說：

“我送你上車。”

崔蘭手裡還拖着一個大行李箱，也就沒跟桑青青客氣，點點頭，說：

“好。”

崔蘭她媽大概還是在生崔蘭的生氣，她今天沒有出門送崔蘭。

桑青青陪着崔蘭往杉樹大道的方向走。

她們要走到杉樹大道上搭公交車去縣裡，然後在縣裡打出租車去高鐵站。

今天的陽光依舊很好。

事實上今年夏天的雨水很少，幾乎一整個夏天都是這樣燦爛的好天氣。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杉樹大道。

她們站在樹蔭地下等公交車。

或許是日頭太毒，杉樹大道上看不見人影也看不見車影。

路兩邊的稻田早被收割幹淨了，留下了短短的稻茬。沿途的杉樹站得筆直，枝葉繁茂蔥郁。再往上看，天空一片澄澈。

桑青青好久沒出門，現在看到這空曠美麗的田野，隻覺得心情格外舒暢。

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青青！”

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桑青青回頭去看。

就看見身後那條鄉間小路上走過來兩個推着行李箱的女人。

竟然是陶姝和小娣。

兩人走到跟前，小娣望着桑青青，又看看崔蘭手裡的行李箱，滿臉笑容地問：

“你們倆這是要去哪裡？”

桑青青連忙擺擺手，說：

“是崔蘭要去上大學了，我來送她。”

小娣點點頭：

“哦，這樣啊。”

桑青青又問：

“你們呢？都要出門？”

“我把蘑菇大棚關了，打算回北京，正好小娣也想去外面看看。”

陶姝回答道。

桑青青睜大眼睛，有些驚訝，同時又為兩個人感到開心：

“那感情好啊，剛好你們還能做個伴！”

小娣點點頭，那雙美麗溫柔的眼睛裡有向往的光芒，她望向一旁的崔蘭，說：

“你是不是也要去坐高鐵？要不我們三個人一起吧。”

崔蘭也是求之不得，她轉頭看着桑青青，說：

“青青，那你就先回去吧，我跟着陶姐姐和小娣姐姐，省得麻煩你來回跑了。”

“這……”

桑青青有些猶豫。

跟着陶姝和小娣，她當然是放心的。隻是，她有點舍不得崔蘭。

她還沒點頭，杉樹大道那邊響起了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

四個人擡頭去看。

隻見一輛拉風的摩托車朝這邊飛馳而來，炙熱的陽光照着車身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那輛摩托車開得飛快，眨眼間就停在了四人面前。

朱宏從車後座跳下來，望了衆人一圈，最後目光落在陶姝身上，說：

“你們這是要出門？”

陶姝目光平靜地看着他，說：

“十一點半的高鐵，去北京。”

朱宏“哦”了一聲，他轉頭望向路盡頭那輛越駛越近的公交車，過了片刻，說：

“我送送你們。”

陶姝沒說話。

在場的其餘幾人都沒說話。

桑青青本來正看着坐在摩托車上的李悟，見現場的氣氛突然凝滞了，她收回目光看向朱宏，笑着擺擺手，說：

“不用麻煩小朱主任了，她們三個女生……”

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小娣和崔蘭突然伸手拉了拉她的胳膊。

桑青青一愣，轉頭看着兩人。

兩人沖她使眼色。

桑青青再回頭去看陶姝和朱宏，腦子裡靈光一現，終于琢磨出了點什麼。

她一拍腦袋，有些懊惱，連忙閉了嘴。

“剛好，讓小朱主任幫我們提行李，有個免費的勞動力真不錯！”

小娣笑了笑，把陶姝身邊的行李箱一把塞到朱宏手裡，又沖那輛快要開過來的公交車招招手，說：

“車來了！大家快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