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并不會因為這些生活中的插曲而停滞,北邊的捷報如雪片般飛入了京城,長姐勢如破竹,她帶領着三千精兵乘勝追擊,直搗黃龍,最後一舉拿下了叛軍将領的首級。
她這一刀砍下去,結束了北邊近二十年的動蕩局勢。消息傳回京城時,天子展顔,在連說了三個好字後,他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宣布要為趙氏加官進爵。
沒了北邊這個心頭患,老皇帝說話時的氣勢都洪亮了不少。京城裡的許多人在得了信以後,便紛紛借着道喜之由想來趙家套個近乎,可臨到門口,卻見趙家的大門上挂起了白布。
祖母到底是沒能撐到長姐回來。
這些年裡吊着她的那一口氣在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徹底消失殆盡,臨死之前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用盡一絲氣力顫顫巍巍朝前伸手,似是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她臉上的溝壑層層疊疊的擠在一起,出現在這其中的笑容像是罅隙間透出來的最後一束光亮。
她喊着阿爹的名字,在那一聲飽含凄厲的“大牛”之後,她的手徒然跌落在了床榻上。
周遭哭聲四起,我望着祖母緊閉的雙眼,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了死亡的降臨。這種強烈的震撼瞬間将我包裹的密不透風,心口處像是壓着上千石的巨石,直教我喘不過氣。
祖母永遠不會醒過來了。
她的喪儀比起阿爹那會兒更加的風光熱鬧,宮裡特意派了人,帶着天子所賜之物在她的靈前以表哀思。曾經那些缺席阿爹葬禮的賓客,如今卻又不請自來;許多我見過又或者沒見過的貴婦人們,牽着阿娘的手哭得悲痛欲絕,她們對阿娘說:
“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同我開口!”
阿娘已經操辦過一次喪事了,這次相較于阿爹那次她顯得從容不迫了許多。然而饒是如此,眼下卻還要抽出精力去應付這些驟然增多的來吊唁的賓客。在經過了幾天的迎來送往後,我看着阿娘的面頰肉眼可見地陷了進去。
家裡對祖母的離世感到最難過的是阿琰,他這次直接哭暈了過去,等到醒來時他滿臉無助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嵌進我的肉抓得生疼。
他說趙鸢,怎麼辦,我沒有祖母了。
我伸手撫着他的背,上下來回的順着氣。我其實對祖母的感情遠沒有阿琰那樣深厚,可當我聽見身側那悲傷的恸哭,竟也跟着哭得泣不成聲。
感情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
擡棺起靈這天,按照他們的規矩是要長孫摔盆。然而“趙琰”如今仍在歸京的途中,祖母又因着當年分家之事與族中産生了隔閡,要不是阿爹出息當上了将軍,恐怕這會子他和趙琰的名字都上不了族譜。饒是如此,當年阿爹的喪禮族中都沒派人過來奔喪,如今輪到祖母時就更不用說了。老家的消息本就不如京城靈通,若是還要等我祖父那幾個兄弟家的晚輩再趕過來摔盆哭喪,估摸着那會子“趙琰”快馬加鞭都已經趕到了家門口。
活人能等,可是死人等不起。那幾個原先依附着阿爹這才得以留在京城的族中叔伯們思來想去,便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他們說雙生子的相貌本就相似,不如幹脆就讓二姑娘穿上小趙将軍的舊衣,扮做小趙将軍前來盡孝。
他們好似渾然忘記了當年我在阿爹葬禮上的“荒唐”之舉,面對他們這樣的提議我自然是不樂意的。可是阿琰得知了這一切之後卻幫着他們勸我。
他說:“二姐,就當是我求你了,你就替我送祖母一程吧。”
他說:“二姐,我知道你恨祖母,可她老人家如今也已經不在了。你就算是再恨她,也該放下了。”
阿琰從未喊過我一聲“姐姐”,他總是連名帶姓的喚我“趙鸢”,也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我一次。
他一直在勸我不要再恨祖母了,乃至于到了最後我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
我還恨祖母嗎?我恨過她嗎?
肯定是恨過的吧。
那些年在她的罵聲裡我也曾一度懷疑過自己為什麼要托生到這個世上來,來自于親人的漠視與指責往往比從旁人身上得來的更加痛徹心扉。我小時候很羨慕阿琰,因為他可以依偎在祖母的懷裡同她撒嬌,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祖母的認可和贊賞。我沒辦法不去羨慕這洋溢着天倫之樂的溫馨,可是哪怕我努力千百次千萬次,都沒辦法分到祖母的半點眼神。
身為女子是我的過失嗎?我真的是那個妖孽嗎?我不僅想不明白這個,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希望那個身患頑疾的人是我。或許這樣,祖母就會因為憐惜我而将我抱進懷裡,喚我一聲“心肝兒”。
後來等到再長大些,我就不恨她了。我從旁人的口中拼湊出她的生平,才明白她之所以重男輕女,全是因為環境的使然。
她是女子,因而出嫁以後哪怕丈夫是個病秧子,她也沒辦法悔了這門親事回到娘家去。男方的聘禮不僅買斷她的後半生,也成了她弟弟謀求另一戶姑娘的籌碼。
她是女子,因而當丈夫死後分家時,腹中的孩子尚不知男女,她成了所有人欺負的對象。倘若那時她生下來是個女兒,族中那些人便更不會給她們留條活路。于是她求完趙家的列祖列宗就去求各方神佛保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求真的打動了上蒼,十月懷胎之後,她生下來的果真是個兒子。
這是她第一次嘗到兒子帶來的紅利,後來這個孩子出人頭地,為她掙來诰命,讓她從一介農婦成了人人尊崇的貴婦人。她被這富貴權勢迷了眼,在慶幸自己生了兒子的同時,早就忘了自己也是女兒身。
所以她看不慣阿娘,看不慣長姐,也看不慣我。
所以她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她父親一樣的人。
瓦盆落地的那一刻,就算是再多的怨與恨也都與之四分五裂。我想早就不想恨她了,可也無法去原諒她,隻希望若真有來生,她能過上一個為自己而活的安穩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