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的答案沒能讓孟夫人滿意,她思慮再三後到底還是選擇了開門見山。
“我的意思是,定安侯她如今,可已有心意的對象?”
我對于她的問題感到有些不明所以,在我疑惑的視線下孟夫人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暈,那一年她就是這樣含羞帶怯地将那兩隻兔兒燈塞進來我的手裡。
她并不像是會在長姐的親事上動心思的人,可我卻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于是我又再付搬出前幾年用來搪塞旁人的話術,我語帶歉意道:“我們不怎麼過問長姐的私事,所以恕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孟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慌張,她連忙擺手強調自道己并沒有什麼别的意思。她說她隻是前幾日出門時看見我長姐在長街上策馬而過,一時有些好奇才會問我這個問題。
末了,孟夫人在話尾處接上了一句晃晃悠悠的歎息,她語帶感慨道:“你長姐她和倒是與從前并沒什麼太大區别。”
她對我長姐的稱呼一會兒是“定安侯”,一會兒又變成了“你長姐”。她為了逃避我落在她臉上的那道疑惑的眼神,隻能順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盞用以遮掩。我想起她曾經也是将天真爛漫寫在臉上的姑娘,可如今取而代之的卻是沉在她眼角那幾道細紋裡的化不開的疲憊。
這樣的疲憊我在很多人的臉上見過,她們往往會在上面壓上一層得體的端莊,在接人待物事後挑不出一點錯處,可往往在轉身的那一刹那,被蓋在那一層倦意就會像是被風吹起的帷幔,透露出些許的端倪。
比如方才見到的微姐姐,又或是曾經那個活潑莽撞而現如今卻變得沉靜寡言的安王妃。
孟夫人放下了唇邊的茶碗,像是鼓足了勇氣般輕聲道:“我其實還挺羨慕你長姐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都過得肆意灑脫。不必去在乎别人的眼光,想要做什麼便去做什麼,也從來不會讓自己受一點委屈。前兩年你長姐回京時我還在想,若是當年嫁到孟家來的不是我而是你長姐的話,她是不是就會結婚生子,擁有更加幸福美滿的人生。”
她将聲音壓得很低,從周遭的人聲裡透了出來帶着難以忽視的惆怅。我有些詫異地望着她,關于孟家的事情我多少也聽過幾耳朵,她是清貴門第裡備受寵愛的幼女,在随家人去護國寺上香的途中與曾經的孟公子如今的孟大人一見鐘情。從古至今那些才子佳人們都必不可免的走向喜結連理的結局,尤其是當她與心上人之間還曾有過第三人的出現。
女子一旦陷入情愛便多少變得盲目,她們堅信有情飲水飽,所以在第一個妾室進門時,她們隻能故作大方地坦然處之,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用“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尋常”來麻痹自己。
青兒也不例外。
用以佐證她賢惠美名的證據是孟公子府上妻妾和睦,他們說她大方,有容人的肚量,不僅善待庶出子女,還能将孟府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可如今我看到的她,沒有了往日的鮮活,反倒像是一朵日漸衰敗的花。
我問青兒:“你不快樂嗎?”
她的表情明顯愣了一瞬,出現了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白。她的唇角習慣性地上揚,那樣禮貌得體的弧度幾乎刻進了她的骨髓。然而她的眉眼卻沒有一點舒展的迹象,倒像是墜了千斤重般沉甸甸的。
“很明顯嗎?”青兒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問道。
我點了點頭。
旋即我看見她自嘲般地笑了笑,像是再回答我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無妨,這過日子嘛,哪兒能總是順心如意的呢?我若是能似定安侯那般活得自由肆意,想來也是會快樂許多吧。”
這是她第二次對長姐流露出豔羨之意,我聽着她語帶惆怅的叙述,記憶裡的那場大雪便再次于我眼前紛飛:
“你看到的隻是她在人前的潇灑,實際上她全靠着孤注一擲的勇氣和小心翼翼的謀劃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年。當年我阿爹死的時候,安王曾上門說要讓我長姐去到安王府上做侍妾,我長姐不願意。當時的她幾乎可以說無路可走了,然而為了趙家的未來,她第二天便毅然決然地女扮男裝去了北邊。那年京城裡的大部分人家都在等着看趙家的笑話,他們說趙家這次是絕對爬不起來了,可是結果呢?誰也沒想到我長姐連命都敢拿出來的賭,也沒人會想到我們一大家子都把命出來陪着她賭。她之所以能成為定安侯,是因為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關乎生死的博弈。”
“你可能會覺得她這樣的人生太苦太累,仿佛處處都是險象環生。然而你以為的幸福美滿,或許從來都不是她所追求的目标。”
青兒在我的話裡沉默了良久,就在我端起面前的茶水準備潤嗓之際,我聽見她的聲音在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那你可知你長姐,當年是否曾對孟郎一往情深?”
我聽了她的話,含在嘴裡的那一口茶好艱難才忍住沒噴出來。
不是,這話怎麼耳熟?這些人怎麼這麼能說大話?
“從未有過。”我義正嚴辭道。
我話音剛落,随着一聲尖利的通報聲,所有人都紛紛坐直了身子,天子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姗姗來遲。他的身後依次跟着皇後還有貴妃。這麼多年過去了,賈貴妃風采依舊,從她的身上根本無法窺探到她準确的年歲,她有着和走在前邊兒的皇後如出一轍的雍容華貴,隻是相較之下她少了幾分嚴肅多了幾分妩媚。
聖上端坐于龍椅之上,他先是喚了阿娘上前,同皇後一唱一和地将阿娘當年捐獻出部分家産的行徑又翻出來在人前美化了一番。他們誇趙家無愧“忠君愛國”之名,而我卻想起了那塊花費重金混來的寫着“忠心赤膽”牌匾,如今還懸挂在祠堂裡。
聖上說将當年阿娘捐獻出來的家産加倍賞賜了回來,我聽見了周遭響起的窸窸窣窣的動靜,阿娘站在他們的視線之中,語氣不卑不亢。
她說她做這些本就是出于自願,這送出去的東西哪裡有往回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