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件差事,毫無疑問是落在了長姐的肩上。
我并不清楚有關那天在安王府所發生的一切細枝末節,隻記得那天夜裡随着安王的死訊前後腳進門的,是文嫣命人前來請我回一趟趙家的消息。待我趕至趙之時,府中的仆從一早便得了令,将我一路徑直帶到了長姐的院子前。阿娘一行人正滿臉焦急地等在院門口,他們望見我時就像是溺水之人于混亂之際抓住了手邊的浮木般欣喜,阿娘趕忙上前拉住我的手,随即将我往面前這黑洞洞的院落裡推了推,嘴上颠來倒去地重複着同樣的一句話:
“阿鸢!你快進去瞧瞧你長姐!你快去瞧瞧她!”
我對此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阿琰及時上前扶住了阿娘的肩膀将她帶至一邊,清涼夜風将他那柔聲的勸慰稀稀疏疏地送至了我的耳邊,文嫣朝我安撫般地笑了笑,繼而才向我講述起了事情的大概。
“宮裡今兒個一早就來了人,長姐便跟着進宮去了,一直到晌午那會兒她才回來。一回來她便屏退了這裡所有的侍從,将自己鎖在了書房裡,無論我們怎麼敲都沒一點動靜。後來不知道是誰嚼舌根把這話吹到了娘那兒,娘她擔心長姐是在外頭出了什麼事兒,都在這裡叫了好一會兒的門了,可是長姐不管娘怎麼求都隻說‘沒事’,我一時沒了法子,就隻能讓人去将二姐您給請了回來。”
他們這陣緊張的心情并非是空穴來風,長姐是趙家的主心骨,她所表現的一切異樣都關乎着趙家的将來。我在他們飽含期待的視線裡走進了如墨般的寂靜裡,我提着燈籠,在天上皎月那輕而薄的光亮的指引下,最終順利站在長姐緊閉的房門前。
叩門聲驚擾了這滿院的沉寂,如石沉大海般沒有勾起門那邊的一點動靜。我将身子前傾試着推了推房門,努力将聲音從那如筷子般粗細的縫隙中傳遞進裡屋。
“長姐長姐,你在裡面嗎?我是阿鸢。”
我們小的時候總會在一起玩捉迷藏,那時候我們幾個年紀小點的還不知道這是長姐和微姐姐用來敷衍和逃脫我們紛擾的方式。彼時隻要是輪到我當鬼捉人時,我便會湊在每一個我推不開的房門櫃門前,将臉貼在那上面被我用裡扒開的縫隙上,嘴上小心翼翼地重複念叨着同樣的一句話:
“長姐長姐,你在裡面嗎?我是阿鸢。”
這句話就像是被老天賦予了某種驚喜的法術般,能打開我面前每一扇緊閉的房門。隻不過小時候出現在門後邊的是被我的模樣逗樂以至于笑得前仰後合的長姐和微姐姐,而如今随着縫隙向左右兩邊的迅速擴張,呈現在我眼前的是長姐疲倦的眉眼。
我曾在為阿爹守靈的晚上無意間瞥見長姐臉上出現過同樣的表情,我記得當時吞噬盆中紙錢的模糊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令她眼裡的冷漠與倦怠清晰可辨。相隔了十七年之久的今天,我又一次在長姐的臉上窺見了同當年一模一樣的表情。我看見那雙漾着一層淡薄水意的眼睛落在了我的臉上,旋即很快便又再次轉身融入了室内的黑暗。
我跟在長姐的身後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房門,點亮了身邊距離我最亮的那一盞燈。燭光在搖曳間迅速占據了屋内的陳設,在這柔和的光亮之中,我瞧見長姐又坐回到了案後,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上那一根熟悉的蝴蝶簪子。
“長姐?你沒事吧?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你呢。”
她對我所表達的關心恍若未聞,隻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的那根簪子。沉默将我們之間的空隙填滿,就在我猶豫要不要繼續開口時,我聽見長姐平靜的聲音,帶着窗外月色的薄涼,落在了我的耳邊。
她問我說:“阿鸢,人死之後是不是都會去到陰曹地府?”
我這些年裡陪着阿娘念了不少經書,可是眼下聽見了長姐這話卻也在心裡踟躇着不知該如何回答。“是”與“不是”在我的心尖上轉了一圈,最後在我的唇齒間變成了一句意義棱模兩可的“或許吧”。
長姐看了我一眼,輕聲呵笑道:“你這回答要是讓阿娘聽見了,她定會說你這些年的經書都白看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說眼下這裡就我們兩個人,阿娘能上哪兒知道去。
原以為我這句玩笑話能讓長姐臉上的笑意停留,然而事與願違,在那一抹疲倦的笑意轉瞬即逝以後,長姐的視線再次回到了那根蝴蝶簪子上。我順着她的眼神将注意力停在了蝴蝶輕顫的雙翅上,沉默重振旗鼓,以風樯陣馬之勢将我們裹挾其中。良久,長姐這才悠悠地開口,用歎息般低緩的語調,說着令我驚駭的話語。
“想來等我死了之後,就該去到十八層地獄,受那刀山火海之刑。”
“才不會!”我急忙出聲打斷了她的話,伸出了顫抖的雙手抱住了長姐的胳膊。我感受到了一股沒來由地恐慌,它令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對長姐說不會的,我說長姐你可是大周的英雄啊,日後就算是死了,也該位列仙班,成仙成佛才是。
這話聽着既像是安慰長姐,又像是安慰我自己。長姐掏出帕子動作輕緩地替我揩着淚,好似我年幼時那般屈指刮了下我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