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淩亂的夢,夢裡的片段仿佛玲珑剔透的珍珠般散落至我生命的每一處空隙。我沿途彎腰試着撿起了這些零碎的記憶,起身時卻又回到小時候同長姐她們在京郊踏青時的場景。風吹過頭頂的樹葉簌簌作響,潺潺流水托着明晃晃的陽光一路向前,我同阿琰站在河岸邊對着河裡的倒影正做着鬼臉,仆婦們滿臉緊張地站在我們身後伸手。謝小五喊來坐在不遠處聊天的長姐和謝微。長姐腳下生風般地沖了過來,她一隻手撈起一個孩子,帶着我們遠離了危險之後,她将我們放在地上,随後雙手叉腰地站在我們跟前,将我們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通。
畫面一閃,我看見那個年幼的自己,正在同桌的書本上百無聊賴地畫着王八。那會兒的郭子通還是個小胖子的模樣,對于我的霸道行為他能做出的反應就隻有癟着嘴擺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出來。坐在後邊的陳茵茵正在心無旁骛的專心念書,坐在斜前方的阿琰正在書冊的掩護下悄悄扭過頭朝着我們這邊張望。夫子在朗朗讀書聲裡阖目打着瞌睡,陽光透過他身側的窗戶灑在了他的身上,刮起了一層毛茸茸的輪廓。
回憶像是攀緣而上的藤蔓将我定在了原地,我以為我是活不長了,可在一陣帶着苦澀的疼痛之後,我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瞧見的卻是滿臉焦急的謝小五。
在這一瞬間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距離,直到謝小五眉眼欣喜地抓住了我的手,溫熱的觸感令我确信眼下發生的一切并非大夢一場。
謝小五問我渴不渴,餓不餓,我搖了搖頭,隻問他阿琰呢。
謝小五沉默了一瞬,他說阿鸢,阿琰已經死了。
——阿琰已經死了。
我經曆過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别,死亡橫在我們當中成了道不可逾越的溝壑,我隻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我的親人們一個個走向對岸,無論是眼淚還是呼喊在生與死的面前都已是徒勞。
府裡很快挂起了白幡,這觸目可及的潔白之色像極了阿爹去世那年京城落下的那場大雪。阿娘和文嫣将這次的的喪儀操持得井井有條,前來吊唁之人絡繹不絕,甚至當年因分家之事同祖母起了嫌隙的族裡,都提前派人守在了京城。這邊阿琰的身子剛出現異樣,老家那邊就立馬得了信趕來奔喪。來的這一行人裡雖說有老有少,但清一色的全是男子,剛一進門就哭得震天撼地,不知道的還以為阿琰同他們有多大的交情。
——可其實他們卻連面都沒見過。
他們一來,就不由分說的奪走了阿娘和文嫣在喪事上的一切話語權。他們張口閉口都是所謂的規矩,并用這些不知道是從哪一輩留下來的野規矩為自己大開方便之門。他們用他們口中的規矩當借口,不許靜姝和令歡為阿琰守靈,轉過身來還不忘對我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姑娘家的哪有一直往娘家跑的道理”。
一般說這話的往往就是這一群人裡最“德高望重”的長者,隻不過依我看他的德行也沒高到哪裡去,在他眼中的人先分男女,再是所謂的本姓與外姓。他佝偻着身子,拐杖從不離手,那一根直挺挺的木棍,除了能用來支撐着他的身子站立以外,必要的時候也被會拿來敲擊地面用以威懾衆人,偶爾甚至還會落在人的身上。
他們帶來的那兩個黃發小兒也經常在阿娘和長姐跟前露臉,左一個“奶奶”右一個“姑姑”喊的那叫一個親熱。偶爾那拄着拐杖的老頭兒也會在一邊跟着旁敲側擊地說上幾句,說來說去也還是那些老生常談的話題:
今時不同往日了,趙家的爵位往後還是得有男兒來繼承才行。
他們在趙家鬧騰了這麼些時日,說來說去眼睛盯着的也還是長姐的爵位。可阿娘這才剛經曆喪子之痛,他們就迫不及待地領着兩個能說會笑的小男孩到阿娘眼前晃悠,不僅不能博得阿娘的好感,還令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關于阿琰的回憶。文嫣告訴我說,有一回兒那兩個孩子捧了碟荷花酥跑到阿娘的跟前獻殷勤,結果阿娘看到那點心當着兩個孩子的面就哭得泣不成聲,她說她的阿琰生前,最愛吃的就是荷花酥了。
兩個小孩面對着阿娘的眼淚,猶如做錯了事兒般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年紀小些的被吓的嗷嗷大哭,最後還是文嫣命侍女将兩個孩子領下去安撫好情緒。這事兒一出,長姐就不許那兩個孩子再去阿娘跟前露臉兒。後來那老頭兒得了信,氣勢洶洶地趕到長姐那兒就想擺長輩的譜兒,結果臨了到了地方,長姐卻連院子門都沒讓他邁進來。
老頭兒作勢就要裝暈,結果人還沒倒下去呢,大夫就已經拎着藥箱在旁邊候着了。最後還是同行來的其他人給這老頭兒勸了回去了,銀朱送人走時在後邊零零碎碎的聽了一耳朵,他們說的都是些什麼“來日方長”啊“傳宗接代”啊之類的話。
銀朱聽到後邊兒覺得沒意思,便就懶得聽了。
出殡的這天族裡來的這些人表現得異常積極,不管什麼事兒都要沖在最前面,為此他們甚至還将令歡給生生擠去了一邊。他們說靜姝是外姓人,說令歡雖然姓趙,但身上淌着的血到底還是未知。他們說按照規矩,什麼哭靈摔盆,這些統統都該讓他們男兒來。
阿娘如今不理世事,文嫣不好出面,隻有長姐站了出來,義正言辭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