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園授課在主廳前一片綠地上。梨行先生大手一揮,四周景象扭曲,變為一片翠綠竹林,這群弟子們正席地而坐于竹林間,溪流蟬鳴不絕于耳。梨行先生背後是一座小屋,四角仍矗着四株不同的樹。
隻是,這裡的感覺,實在叫人不怎麼舒服。
“翠林鳴澗,綠意盎然。帶勁!真帶勁!”梨行先生抖了抖袖子,環顧四周,對自己造的這片結界很是滿意。全然不顧面前的弟子們各個閉緊了嘴,還不依不饒的追問“你們怎麼不答話?”
他今天心情很好,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隻是不知怎麼,居然莫名其妙留上了胡子,此刻正襟危坐,倒還真有幾分威嚴神官的架勢。
“先生。”樾喬強忍腹中翻江倒海,艱難開口。“這是何意?”
無名山一行,九淵對這種濁氣稍有習慣。她看向花川,發現花川也正看向她,回之一笑。
花川傷還沒好,便被先生拉着來聽學。不知道是怎麼說服的梨行先生,大家都是面前一小案,席地而坐。他倒好,側卧白雲軟卧,青藤托着一小果盤,時不時端些鮮果點心來。
他手中把玩着那塊花狀玉石,那時鐘禮給每人都送了一塊,唯獨送到他這裡,戰戰兢兢。
“花川……”那軟雲卧就停在鐘禮身側,叫他心神不安。他攥着袖子,半天才開口,“你……你有有……沒有不舒服?”
“我很喜歡。”花川拿着玉石對他一笑。一手支着頭,一手舉起那塊玉石把玩着,雪白衣袖滑落臂間,白衣與雲同色,好似要把他吞了進去。
“那那……就好。”他雙手攥的緊緊的,用力按在膝上。
鐘禮這人,人如其名,溫文爾雅,重禮守矩。如若做了那麼一點壞事,便要心驚膽戰許久。哪怕當時一直在先生身旁幫忙救花川,彌補了過錯,心裡卻始終放不下。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古神造三千世,衆生平等。”
梨行象征性地縷了一把胡子,坐在一座大石上,看着面前一個個弟子。
九淵花川走了無名山一遭,對這人間濁氣已是有幾分熟悉。鐘禮顯然不受影響,還四周觀察這個,觀察那個。珉的裡衣衣領直至鼻下,成日掩面,一言不發,瞧不清他是個什麼狀态,甚至沒人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剩下幾個頭暈目眩,腹中翻江倒海。
樾喬已然一臉苦色。阿汀瞪大了眼捂着嘴巴,修竹強忍着跑去溪邊舀了一捧水遞過去,阿汀飛快搖了搖頭,說了句:“你傻啊!”然後再次飛快捂上嘴巴。
對哦,梨行先生這是造了個下界結界,肯定處處都是濁氣啊!修竹聽了便趕緊把水撒去一邊,輕輕拍了拍阿汀的背。
梨行先生看了一圈,不顧下面各式反應,哈哈大笑,繼而接着說着。
“身為天神,自當心存天下、容萬物。”
“七百年前,一人飛升成神,創先河。至此,開辟了一條凡人成神之路。自那以後,為彰顯衆生平等。天界神官開始了以人自稱,如此一來,互相稱呼對方“那個人”或者是“那個神”都無甚區别。”
“歸根到底,人與神并無分别。”
鐘禮的眼睛忽地亮起來,将先生講的一字一句都仔細抄寫下來。
“先生,那位神仙是個怎樣的人?”他語氣激動,聲音有些顫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講得很慢,極力克制自己沒有磕巴。
梨行先生手指扣緊酒壺,指尖泛白。
“是個,非常好的人,就是不怎麼愛說話。”他仰頭再次倒了一大口酒,指着坐得端正的珉:“上神銀炎,和你氣質有那麼一點像。”
梨行先生“啧”一聲,“你個小東西,害我講别的去了。”
鐘禮被先生說了也依舊欣喜,手中筆飛快記下,毫不停歇。
“诶,這句你還記?”梨行先生失笑一聲。
鐘禮寫字速度可是比他說話利索多了,聽了先生這番話後,手上慢了下來,一筆一劃寫地端正。
嘔——
一聲幹嘔聲響起。樾喬趕忙慌亂跪了下來,頭深深紮在地上。“先生責罰。”
“責罰?我要責罰你什麼。”梨行笑着,“慢慢來,不急。”
樾喬抹了抹嘴巴:“先生,那神與神也無區别對嗎?自來就該是平等的對嗎?”
“自然。”
“先生。那為何……為何!”
樾喬哽了一下,沒等為何出什麼,梨行先生接過:“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若覺不公,就去改變它。”
九淵瞟了一眼左前方的樾喬,她身形微顫,加上濁氣影響,不用想就知道一定不是什麼好看臉色。
她後來偶有耳聞,人人皆說阮為下下品,大抵因此,越是心切證明自己,越是急進。
樾喬一手以樂奏刃幹淨利落,出手穩狠。武選一試,那險些刺入眼中的斷刃仍令九淵心驚,九淵從不怕什麼缺胳膊少腿丢個眼睛的,那一瞬間,她怔在原地,看着青藤緊緊攥着那斷刃捏碎,忽然覺得,自己正如那散于無形的齑粉,渺渺如塵。
一盤葡萄遞上來,見面前人無甚反應,青藤用力托起更湊近了一寸,險些倒起貼在她的臉上。
唇邊一涼,青瓷果盤貼上,九淵回神看向花川,他眸如星屑,面上佯裝平靜,嘴角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九淵搖了搖頭,他是傷者,先生不追究這般放肆行為就算了,怎地還拉她下水。
青藤不依不饒,撥下一粒葡萄滑落她的唇上,叫她不吃也得吃。青藤端着那青瓷盤越立越高,擋住她的視線,連石上的梨行先生都瞧不見,青藤還爬于邊沿,要将那些各個珠圓玉潤的葡萄悉數塞進她的嘴裡,頗有些威脅意味。
九淵無奈咬住嘴邊那顆,怕被先生瞧見了,飛快吞下。青藤這才放下,乖乖托着盤子飛回花川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