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起後擺,潇灑坐在九淵身側,白衣随意攤開,倒又像是一朵蓮綻于身側。
九淵手中被他塞進一個冰瓷酒盞,他握着自己手中的那枚輕輕一撞,清脆碰杯聲悅耳動聽。
她手中的冰瓷,刹那化為溫瓷。
“今日大祭,你怎麼還在?”
前一日,槐園内人影綽綽,一個個收拾東西離去匆匆,偌大槐園便隻剩下她自己一個。大祭家祭,神君神女們各有各的歸處,獨她一個,有家回不得。
“你不去羲……”
“賞月啊。”他出聲打斷,斟滿杯中酒,仰頭對月飲盡,“我非見明月,明月邀我來。”
花川面上浮出淺淺笑意,那抹笑意遙遠又虛無,叫人看到一瞬,眨眼之間又消散不見,空餘一些破碎的怅然。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他斂袖往九淵盞中倒酒,“酒斟時,須滿十分。”
奇怪。往常聽到先生們念些繁缛詩文時,她總覺得無聊聒噪的很。許是眼前朗月高舉,四下靜谧,優哉遊哉,聽他講這些,倒覺得十分有趣。
“甜的。”他笑着舉起自己的杯。
“叮——”
酒盞相撞,脆聲繞耳。
清甜果味入喉間,酒釀的味道不及一分,果香充盈唇齒間,甘甜如溪。他果然不騙人。
花川品了品,目光不舍望着手中杯盞。
“金花果子蜜,世間最後一壇,阿淵算是有口福了。”
“最後一壇?為何?”九淵抱着膝蓋,凝神看着杯,而後目光轉向身側花川,一雙黑白分明眸子澄澈見底。
他釋然一笑,眼中少見的哀傷。
“故人已逝,金花不再。”
九淵托起下巴歪頭看他,心底深知不能再問下去。或是因為花川成日總是笑着,很少有這種惆怅表情,再或者是因為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聽他講自己的事頗有些新奇。
鬼使神差地,九淵還是開了口。
“是怎樣的一位故人?”
花川轉過頭看她,一雙桃花眼泛起迷蒙水光,破碎地令人心醉。
他學着九淵托着下巴,聲音溫柔。“是一位——特别溫柔美麗的人。”他又呢喃般強調,“是特别!特别溫柔的。”
聽起來倒像是有了幾分醉意。
那句“你不去羲和上神處嗎”九淵沒有再繼續問,羲和上神性子潑辣,飛揚跋扈,她不怎麼喜歡。倒是聽花川所講那位故人,應是特别溫柔的人,才更與他相襯。
脆聲再次響起,這次倒是九淵先撞上她的杯盞。
逝者如斯,彌于衆生。
神能篡改凡人命格,卻篡不了自己的。想留的人,留不住,空餘漫長千萬年歲裡,徒增憾事。
九淵想起那座青禾武神金像,父帝這漫長年月裡,對着那座金像時,又有多少感傷愁緒。
“往事不可追。”她淺笑,拍了拍花川的肩,安慰都顯得極為笨拙。九淵飛速轉過話題,“如此珍貴佳釀,與我一同對飲,九淵不勝惶恐。”
天下這最後一壇金花果子蜜,竟是他同自己分享了。
“殿下。”他輕喚,每每叫起“殿下”的時候,便多了幾分嚴肅。“珍貴之物,天上地下,惟有殿下值得。”
“奇珍異寶也是,花川這些不值錢的破爛玩意也是。”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九淵少有用力欲拍向他背,手僵在半空,直轉向他的肩頭。腦海裡那些詭異紙娃娃早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惟有濃郁夜色下,他笑着遞過一顆石子,一顆被他說是身家性命重要的東西。
“亂說。你的是珍貴的東西,個頂個的珍貴,比天上所有奇珍異寶都珍貴。”
許是借着酒意影響,面前的九淵臉頰泛紅,雙目迷離。她湊近,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肩頭,昂起下巴,不容置喙道:“你不要這樣說,你,珍貴,真的。”
語氣軟糯,頗有了些撒嬌意味。
花川捏着酒盞的手指一緊,而後輕笑,這還是那個成天打打殺殺的武癡殿下嗎?
未等他講,九淵忽地栽在他肩頭,戳着他的那隻涼手落在他的掌心。
花川托着她手的那隻手臂動也不敢動,擡起另一隻手,小心翼翼探去她額頭。果真滾燙。
“九淵……”
他輕聲叫着她名字,卻未等來回應。
猛地花川手腕叫她抓住,她指尖冰涼,自己身上卻開始發燙。
似是抓住了什麼火苗,九淵的手往他袖間竄了竄,碰到他臂間青藤停下,擡起食指輕輕摸了摸。腦中還在想,這是什麼神奇的東西,槐園大家都用不得術法,這個小東西還可以成日飛來飛去。
“九淵,阿淵。”花川輕聲叫了叫,人還是沒反應,他抽出手臂攬過她身後,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我們回去了。”
嗯。回去,回去好。
什麼破大祭,大家都有家可回,她也想回。
回去,一起回去,别丢她一個。
意識不清醒,一片朦胧中,似是很怕被丢下一樣,九淵抓緊面前人胸口衣襟,往他懷裡縮了縮。
“九淵,我在的,我不放手。”
花川好看眉眼擰起,懷中九淵頭深埋進去,手上攥着的力道不減,像是做了什麼噩夢,或是害怕自己被摔下去。
在夢着什麼,在夢着誰,不想叫誰離開。
花川腦海閃過那個黛色身影,她見到他看起來都很開心。給她匕首的那個人,是在想他嗎?不想叫他離開?
心中微不可查的有些失落。
他深呼一口氣,打算不再去想,卻突然聽到懷中人不清不楚地呢喃。
“花川。”
叫的是他的名字?!
聲音細弱溫柔,卻帶着她固有的那般堅定執拗。
“我一定,和你一起看看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