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
雲柏軒。
一個檀色身影借着夜色閃進屋内,正巧窗外鳴起焰火,照亮他平靜面容。
今日是大祭第一日,他出槐園時三重天已經空寂無比,相比之下,一重卻熱鬧了許多。
他來天上這大半生,平日都想破腦袋紮進人堆中,送着禮,陪着笑,似乎身邊沒了人就要沒了命一樣。
他從袖中拿出檀松香,雙指一撚點起火苗。天上沒有火折子,用術法這樣做倒有些不習慣。
在來這滿重光耀之前,他曾一直是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孑然一身,滿世皆須彌,身不及芥子。孤身如浩渺煙波中一隻孤寂扁舟,漂着漂着,不知怎麼就漂到了天上。
天上如江海,他不及浮萍。
檀松香安神、靜心,多為人間祭奠所用。他揚起下擺,沒有蒲團,便直接跪在冷冰地上,朝着香爐磕了個頭。
“鐘禮,來看您了。”
開口之前他想了一下,既非親屬裙帶,也非親朋好友,更不是先生弟子,他要怎樣稱呼自己,想了許久,隻一笑作罷。
他們本就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細弱煙霧升起,鐘禮想起,這間屋子原是寬闊無比,偌大屋中隻住着一個柔弱倩影,卻是高不可攀的神明。
遇上她,乃是畢生之幸。
初來天上,過了雜亂衍界便是一重天。衍界魚龍混雜,千奇百怪,各式各樣的靈獸怪仙都有,長得奇形怪狀不說,性格也一個比一個的古怪。
彼時他身着僧服,頭戴寬大鬥笠。他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是人?還是鬼?隻覺四周都頗為奇怪。
明明記得自己已是西去了,聽聞地府是陰森可怖的,會有帶着黑白高帽的無常鬼領路,去閻王爺那裡依據自己生平領罪,善者輪回,惡者入刑。
總歸不是現下這樣。
他來到的這是個什麼地方?四面八方很多人看着他,有不解的,有厭惡的。
他是誰?
在一系列疑問得到答案前,先得到的便是一頓毒打。
借着漫天陣陣焰火橙光,鐘禮捏住自己領口狠撕開,血淋淋的傷口顯現,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啧。”一口氣歎出。“好痛。”
從抽屜抓了包藥粉,胡亂按在傷口處,他仰頭躺在床上,敞開的衣袍下各處可見傷痕。他側過頭來,枕在臂上,望着屋内各式木雕物件,距離他上次來,又少了不少。
神不會死,隻會隕滅,消散于天地間,屍骨無存。神們生前的居所多為神力所就,不論多麼金碧輝煌,到最後終會因為神的隕滅而漸漸消亡。
譬如,雲柏軒。
鬥笠被狠地掀開,一旁鼠耳的神君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們快來看,這個東西連頭發都沒有!”
鐘禮下意識摸向自己的頭,果真光溜溜的,可是他是誰?他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我……我?”
一句話沒問完,猛地長棍一擊砸在他的背上。
渾身筋骨俱裂,痛的沒法直起身,他縮着身子,爬着轉回頭,驚恐看向四周:“你們是……是什麼……妖……妖怪!?”
“妖?”鼠耳大笑,“聽到沒,這小子還敢說妖。”
鼠耳随後擡腳狠踩在他的頭上,那股力道不似常人,他一口鮮血噴出,喉間異常腥甜,渾身動彈不得。
“我看啊,這小秃子就是個妖,你們說是不是啊?”
鼠耳再次用力踩上一腳,身旁各式聲音附和着:“對!對!”
“那我們,除妖魔,衛天道,對不對呀?”
腳下那具身子已動彈不得,血染僧袍,隐約見其瘦弱骨架,像是被裹起來的一巨屍身。
附和聲不斷傳來,鼠耳腳下泥沙進了他的眼,叫他看不清四周。
以及後來身上一下又一下的痛楚,他也沒看清是誰動的手。
四下迷離,宛若地獄,耳畔皆是嘁嘁邪笑聲。他想,他上輩子大概是做了太多的壞事,可做了什麼,他也想不起了。
*
“嘔——”
又是一大口血吐出,順着頸間流淌下去,粘的他好難受。
渾身俱裂,僅是要擡起手來,都準心刺骨的痛。
陣陣幽香萦繞,他費力睜開眼,環顧四周,首先映入眼簾便是正對着床的雕花木紋,離床約莫百尺之高,看着極遠,絲絲紋樣卻異常清晰。
“噓。”
旁邊傳來一聲,他艱難轉頭去看,遠處有個模糊身影,一身檀色長袍,流光白緞披帛挂身,筆直坐在一松香木桌旁,仔細擺弄手中玩意兒。
“喏,給你吧。”
她擡手一丢,那小玩意兒輕輕撞在了他的心口,他艱難動了動手指,卻又擡不起來,隻能任由它放着。
“不急,等你能起來在說吧。”
她的聲音好似從好遙遠的地方傳來,空曠幽遠,冰冷淡漠。
可聽着,确是有幾分溫暖。
頭頂上方的木雕紋路已經不見,變成了普通的藻井。
又不普通。即便沒法起身看,鐘禮也意識得到,幽香四溢,卻又絲毫不膩人,應是不同珍貴木材香氣,想來也是要不少銀兩。
“你應是個商人之子。”
她能聽到人心中所想?
“我見你身上墜着個玉牌,上面刻着你的名字,‘鐘禮’。”
她應是能聽到。
鐘禮盡量放空腦子,什麼也不去想,默默記着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