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色身影時隐時現,穿過玲珑方亭,嶙峋石路,走到花園盡頭,徑直去向偏殿。
正值炎炎日上,偏殿門大敞,迎着東風接了個滿懷。
微風輕送,滿桌宣紙亦作飛天之勢,桌旁的人兒一身金絲錦衣,大喇喇地挪着袖子壓住,紙角像一隻隻撲閃着翅膀的蝴蝶。
他将手中的書放到一旁,攏起袖子,根據自己的幻想,盡力畫出那書中仙鶴的樣子。
青峰山下,雲霧缭繞,一隻仙鶴單腳而立,頭望着天。
他太過認真,以至于來人在他案前停了好久,他才意識到他的到來。
擡頭見了來人,他興奮起身:“先生!”
丹先生端手鞠躬行禮:“殿下。”
這倒是丹先生的特權。
赤烏皇帝早逝,皇子們或是染疾、或是意外相繼離世,獨剩下這麼一個皇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丹先生亦師亦父的伴在皇子身側,撫養着他長大,年幼的皇子不經世事,更不可能小小年紀面對着滿朝風雲不定的文武大臣。
彼時也是先生,頂着一世的罵名監國,硬是在沉浮不定的世代裡,穩下了赤烏國。
就連達蒙這塊倔強血性的硬骨頭,也叫他一手擺平。
在皇子衛明寬眼裡,他強大可靠,無所不能。
如今已經登上帝位近一年整,人人都稱他一聲陛下,衛明寬獨賦予先生這樣特權,依舊讓他“殿下、殿下”的叫着,似是這樣,能叫他安心。
先生一身白衣,身姿如松,宛若那鶴仙真的降世一般。
他讓出身側位置,拿出身邊事先準備好的課業,示意先生同坐。
丹先生揚起衣擺坐下,和煦一笑:“好好的書房不去,殿下偏來我這小殿做甚。”
衛明寬直言:“先生這房間涼快。我每進藏書閣都覺得那悶熱至極,熏香味道也叫人聞不慣,隻好搬到先生這裡聽先生講了。”
察覺到丹先生視線瞥向案上那書,衛明寬匆忙奪回,生怕丹先生怪罪似地藏在身後。
丹先生一愣,轉瞬笑了:“殿下愛看志怪故事?改日我叫人再去尋上幾本回來。”
“非也。”衛明寬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先生見笑了。”
“對了,先生。”
丹先生手上磨墨動作不停,偏過頭去看他。
“今日我聽人說到,百無一用是書生。既是百無一用,為何還有書生的存在?”
檐上風鈴脆聲泠泠,數隻蝴蝶乘微風而揚,湖面金鯉躍上,漣漪久久不平。
他手上動作一滞,思肘片刻後笑答。
“陛下說的是。”
*
“陛下因何下這般旨意!先是叫人日日練字書其名号,現又将那我等盡數押獄中!這是什麼道理!”
幾名書生叫官兵從書院抓出,奮力嘶吼着,不等下一句反抗的話說出口,刀光閃過。
為首叫嚣着的那人人頭落地。
周遭同僚們本欲驚呼,滿腔憤懑皆叫恐懼堵住了口。
“将軍,這裡已經清幹淨了。”
無将拎着手中長刀,從一個個書生面前走過,最後停在一人身側,刀面貼着那書生腰間擦了擦,端詳着擦得淨了,這才緩緩收回刀。
他吹燃火折子,接過火把,火焰連着晚霞血色,最終在整座書院得以燦爛。
“我的書——”
幾名書生奮力跑回去,不顧滔天大火沖進屋内,在接連倒塌的房梁中,從書架上快速抓下幾本,塞入懷中。
一旁将士本想攔着,無将擡手阻止,任那幾個不怕死的往回沖。
火星點燃了他們的衣袍,他們飛快地擡袖扇啊扇,招來的确是更多的烈火。
“引火上身大抵就是這麼個道理。”
大巫坐在高台之上,一襲黑袍襯得他更加面無血色,目光鋒利好似地獄鬼魅。
“挽江。”
一旁老者端手上前:“臣在。”
“算上前些日子搗亂的,一共多少人了。”
挽江答:“二百三十四人。”
大巫一笑,這些人命落在他的耳朵裡,卑賤甚至不及螞蟻。
“那,還有多少活着的?”
“聽大巫吩咐,悉數丢進萬人窟,截止昨天,還餘二人。”
大巫靠後惬意一躺:“倒算是百裡挑一。”
挽江繼而彙報:“大巫,無将将軍動作非常快,約莫不出明日清晨,赤烏上下抓獲足千餘人,這些人該當如何?”
似是很艱難地思索了片刻,他回道:“可惜我萬人窟沒那麼大的地方,殺了又太可惜了,費神費力,随便一關吧。”
“對了,叫千面觀回來吧。答應她的仇,得給她報了才是。”
長夜不見明。
不見明。
新帝登基約莫近足年,赤烏上下舉國轟動,天子巡行,是為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