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從帶完徒弟,沒辦法再做調查後,就很少和台裡走動。”
楊思賢的話徹底颠覆溫華熙的認知,難道調查記者就沒有好下場嗎?
她搭在座椅的手握緊,“那她這次……”
“這次的頒獎會其實就是台裡想給她治病的款項,可她那個性格不想麻煩别人,能說出‘少浪費納稅人的錢養一個廢物’的人,怎麼會接受‘嗟來之食’。”
她太軸了,認定就不肯改變。台裡稍微做出太明顯的傾斜,她就拒絕。楊思賢不想吓溫華熙,可台上那人到底得到了什麼?一個破損的身體!?
楊思賢雙眸細細打量台上人的臉龐,“有時候我會想,但凡她能轉彎一點,也許她會好過很多。”
可,那恐怕也就不是韓暢了。
溫華熙腦子有些亂,“所以她隐藏姓名,就是為了揭露更多真相,卻讓她的處境更加危險,是嗎?”
“嗯,聚光燈也是一種保護吧。”楊思賢看向崔世祥,“另外一位升做副主任後,就不再從事一線工作,但場場分享會和領導交流會都不落下,安全很多。”
“為什麼韓三喬老師從不和我們講韓暢老師的事?”
“這我不清楚。據我所知,韓三喬是受韓暢的資助才完成學業的,所以也是繼承她的意志走進新聞行業。”她轉過臉看溫華熙這張沒有一絲皺紋的年輕面龐,“可能,不想讓年輕人随便沖昏頭腦就做這一行吧,特意讓你好好看看他們,這些人過得并不如想象得好。”
楊思賢沒說,自己回海東不僅是因為家鄉距離這裡近,更是追尋這位前輩的腳步而來。
可是,韓暢已經不能再前行,調查記者恐怕終将消失,媒體也将失去靈魂。
“所以,您特意和我說這些,是為什麼?”
楊思賢有些意外,溫華熙還算敏銳。
“老韓說你對審核有質疑,托我和你解釋。”楊思賢附進她耳邊說,“江平女子醫院是我們台那檔養生節目的贊助方之一,如果要報道這部分,等于站隊。”
溫華熙雙眼微瞪,“站隊?我們隻是……”
“是啊,我們記者幹嘛要去想這些。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鬥争。”
你分明隻是為民發聲,卻因為打擊了部分掌權人的同盟,就要被滑進另一勢力陣營。
本心和權力鬥争出現沖突,你該如何抉擇?
溫華熙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像是專心在聽分享,又似在思考。
楊思賢看回台上人,“她家人被報複後和她也不再走動,四十歲,餘下時間不到三個月,她沒有愛人,更沒有孩子,一生就這樣奉獻給新聞事業。”
溫華熙眼裡冒着霧氣,她想起爸爸,想起獨自拉扯她長大的媽媽。
追逐理想的人終究是孤獨的,她的家人也将承受這份孤獨。使命感在這一刻被這份理性碾壓,讓她感到痛苦。
孤獨不可怕,可媽媽怎麼辦?
活動結束,溫華熙協助恢複場地,才忙完,就被楊思賢叫去和韓暢打招呼。
楊思賢特意囑咐,“别的不說,和前輩學習的機會不多了,好好加油。”
見到韓暢的時候,是她坐在輪椅上伏案寫着什麼。
韓暢察覺有人靠近,笑着擡起頭,“思賢好久不見,這位就是‘民生新聞社’的學生?”
不等韓三喬和楊思賢介紹,溫華熙身體前傾,恭恭敬敬回話,“是的,韓老師!我是海東傳媒大學新聞學專業學生溫華熙,今天聽了您的故事,能聽見您的分享我很感動,非常感謝前輩的分享,和對新聞事業的奉獻。”
“溫華熙——”韓暢略微打量眼前年輕人,“我已經謝幕了,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故事。”
溫華熙忍不住問,“以身試險去做手術,您那時候真的不怕嗎?”
韓暢的眼睛在那次手術中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她為了新聞調查真的是做到極緻。
“當時不怕,你腎上腺素上頭,什麼也想不到。”韓暢笑得輕松,“可你要說沒有後怕,也不可能,畢竟誰不怕死呢?隻不過是人也不過一死,能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魚死網破讓更多人受益,也就不怕了。”
說完,韓暢咳嗽起來,幾人慌慌張張為她遞去溫水,楊思賢上手輕拍她背才緩和。
韓暢再擡起頭,可以仔細看出她的雙眼渾濁,卻仍擲地有聲,“其實,更怕的是後悔,後悔沒有聲張你本來要堅定的正義,選擇苟活,不如像現在這樣。”
韓暢看衆人面色凝重,适時轉移話題,“我最近在寫調查事件回顧,成書後,送你們社團幾本。”
“好的,謝謝您!”
等簡單交流幾分鐘後,韓暢就離場休息。
而後,韓三喬找到溫華熙,在她面前點起一根煙,也沒抽就燃着,擡頭嚴肅問,“今天了解完,你确定還是想要播出這個選題嗎?”
溫華熙眼前彷佛閃過譚朝笛病容模樣,那位連面都沒見過的卵妹,以及三位代媽。想起媽媽囑咐她要注意安全的場景和聲音,心很難受。
可,耳邊忽然響起醫院馬路邊上沖她“謝謝你,溫記者!”“等你們節目的播出。”
如同韓暢所說,她難以抵抗這份使命感,也害怕會後悔。
溫華熙終于掙紮出結果,堅定道,“要,要原原本本地報道。”
她知道,至此,再無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