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剛畢業随警方下一線的韓暢,将完成人生第一個民生事件的追蹤報道——解救被拐婦女。
實習記者的行動大多是被動的,現場的指揮權在警方手裡。老記者不想到山裡出差,把這個燙手工作丢給她,隻要求帶回視頻素材,能回來寫出講稿就算完成任務。
殘陽把梯田染成生鏽鐵鍊的形狀,韓暢踩碎一塊風化的泥巴,碎屑滾進警用皮靴的膠底。這看着壯觀的人為梯田,是否符合土質情況,無人在意。
她跟着一線幹警,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這場行動早在村裡走出風聲,但多年的習慣已經沒人擔心,都以為是走個過場。誰曾想,就隻是多一個記者、一名攝像陪同,情況完全不同,也完整記錄警方對打擊拐賣婦女的決心。
韓暢整個過程沒有太多話,隻問過兩個問題,一個是問被拐婦女的,“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對方渾濁又呆愣的目光,被蹉跎得沒有反應,讓采訪難以繼續。
另外一個是詢問村民,“你們知道這些婦女是被拐來的嗎?”
村民的反應和前者極大不同,表達欲濃烈,反複喊着“我們花了彩禮錢的!”、“是我們全家砸鍋賣鐵的錢”,又或是“就生個孩子,沒有孩子怎麼辦哦。”
未開民智的村民把年輕記者吓到,一旁民警提醒她不要采訪了,拍下素材就好,回頭用解說的方式報道警方擊破案子,延申宣傳婦女外出務工要警惕陌生人。
老手的攝像師啐着槟榔渣,也勸她,“我拍點警察踹門的鏡頭,加上你開頭介紹行動,湊夠普法要求就行。”
她察覺一絲不對勁,可又似乎沒有錯,隻能配合。
除開已經确定親屬的,警方還需要核查村裡其他疑似被拐婦女信息,要在村裡待不少時間。
村頭的梁柱盤旋龜裂的紋路,韓暢無意間瞥見兩道陰影縮回廊柱後。
韓暢就在這個時候,見到十三四歲的喬二、十一歲喬三。喬二赤腳上的凍瘡比她手裡的采訪麥更紮眼,喬三用麻繩系着的褲腰足足纏了三圈,露出肚臍上結痂的蟲咬疤。
兩人瘦小、衣不蔽體,一直在柱子後偷瞄警方。
“你們在幹嘛?今天不是周四嗎,怎麼沒去上學?”
兩個大孩子被人發現,撒腿就要跑,警方以為是什麼不法分子,上去就一把逮住。
原來是兩個辍學兩年的事實孤兒,媽媽是被拐來的,前年年初跑了之後,不到一周,跛子爹大冷天喝酒,凍死在家門口,就此無人照顧。
喬一呢?喬一早夭,沒活到三歲。
村裡說兩個大孩子不像小的,都記事了,不好過繼。尤其弟弟非跟着姐姐,更不好安排。沒有大人撐着,兩個大孩子雖然能自理,卻沒辦法安排自己學業。
“你們餓不餓?”韓暢撕開包裝袋的手頓了頓,還是将完整包裝的面包遞向兩人。
這是她備着的應急糧,蜂蜜黃油味道香氣撲鼻,不是這個小村莊有的食物。
喬二警惕心重,打量這個大姐姐半天,也沒接過面包。
反倒喬三,他沒吃過,半大的小夥被油光面包饞得不行,見二姐隻是沒動手去拿,但人沒走,悻悻上手接過撕開的,美滋滋吃起來。
喬三髒指甲陷進面包的瞬間,糖漿拉出金絲,他舔指頭的模樣讓喬二嘴角下撇,實在嫌棄。
這會兒她看出了眼前大姐姐應該沒有惡意,瞧着她手裡另外一個面包,忍不住咽口水。
忽而眼珠一轉,攤開手,“我告訴你們村裡有哪些阿嬸是被買來的,你給我面包。”
韓暢覺得有意思,欣然接受這個交易,“好。”
很聰明的小孩,如果人生就這樣就太可惜了。
等工作忙得七七八八,韓暢又私下找喬二商量,提議資助她們姐弟上學,“成績好才可以繼續讀,不好就沒辦法,你同意嗎?”
喬二猶豫半晌,擡頭警惕地看她,“有什麼條件?”
韓暢猜得出這孩子是吃了不少苦,可她目前能力有限,隻希望能種下一個善良的種子。
她和她對視,“不違法亂紀,長大後回報社會就可以了。”
韓暢眼裡的清澈比喬二見過的嬰兒還純真,她從兩年前起,就知道用髒兮兮來保護自己,明明是自己一身铠甲,怎麼在這一刻感到自卑。
這麼幹淨、耀眼的人真的是來救她的嗎?
韓暢那富有青年人的活力,可憋不住那麼久的老正經。
她假模假樣逗小孩,“當然,如果你以後讀書有出息了,非得要回報我一個大房子,我也是願意的。”
喬二把滿頭枯黃的頭發撥了撥,讓自己顯得得體點,“好,我會努力的。”
韓暢覺得她可愛,伸手牽她。
别扭的小孩不适應地做兩下掙脫的假動作,就老實讓大姐姐牽着。
韓暢摸到她掌心的凹凸,可她沒有多問,隻是溫柔握緊。後來得知,那是喬二在母親逃跑那夜,攥着碎碗片劃出的傷口,而鋒利處對準的是她的親生父親。
第一筆彙款單沾着點點墨汁,韓暢兩千的工資被分作三份,小疊鈔票被塞進信封,彙款人附言欄擠着她用鋼筆描粗的“助學金”。
這一寄,就是七年。
改名是發生在喬二剛上高一那年,她濃烈意識到自己名字的随意,自己跑去村裡改名喬新珥,戶籍上需要等她十八歲才能更替。
她從村委會出來,蹲在村口老槐樹下寫信,底部“珥”字被她用圓珠筆反複描畫成耳墜形狀,寄給韓暢。
韓暢知道後頗為認可,給她寄了包裹,裡頭躺了件鵝黃毛衣和給喬三的小褂子,巧的是用市法院的信封裝的回信,開頭一句:耳珰綴明珠,新珥同學你好啊。
喬新珥摩挲着這個信封,對未來似乎有了具體的想象。
喬三看到禮物後,也喊着鬧着要改名,甚至堅持要改姓。
他總聽村裡的人說,過繼就要做别人家的兒子。他早把自己當成韓家兒子,那必須要姓韓,自己隔天就跑去改名為韓三喬。
至此,喬新珥、韓三喬獲得新生。
在韓暢的資助下,兩人先後考上江平市第二師範學院的法律系和新聞系,徹底離開故鄉。
“所以,我擅長商業糾紛和民事訴訟,專門幫她打過不少因為報複的民事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