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所有事務,将自己桌面上的記錄本分類收好,餘婷婷走出北廳的大門時,天色已經黑透了。回身看,隻有一樓的夜間值班窗口還亮着燈,其他接待員和事務員都早在太陽落山前離開,餘婷婷提一盞不算明亮的燈籠,照着回家的路。
在北廳工作三年,除了第一年職級低隻能做些跑腿小事,還算清閑,升任後的這兩年她幾乎都是天黑後回家。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她沒有小孩要照顧,長輩也康健,即使提早回家也無所事事;第二則是因為她喜歡把當天的工作全部處理完成,絕不留到第二天。這種态度在事務員中相對少見,由一樓接待員提交到二樓的都是些難以迅速解決的糾紛,或者是需要長期深入調查的案件,拖延三四天是常态,若是再多些人情往來的波折,那麼拖到十天以上也不奇怪。
餘婷婷曾因過于公事公辦的态度被方主管批評過,從那以後逐漸學會了虛與委蛇,不過和其他老油條們比起來,仍然更“不講情面”,得罪人頗多。方主管肯支持她,一方面是她的确能力優秀,另一方面則涉及到利益往來。錢這種東西,無論什麼時候,總不會被人嫌多。
圓象城的夜晚并不安全,不像皇城有衛兵執法,白日極盡喧鬧過後,夜間隻殘留血與暴力。餘婷婷敢這麼晚自己走回家,純粹是因為住處近,北廳大門出來右轉,沿着大道直走個二三百米就到了,她提着幽靈送來的沒吃完的下午茶點心,準備給自己充當晚飯。
要談起她對幽靈的第一印象,大約就是“透明”。
這不是褒義詞,拙劣的掩飾和強撐的外殼,完全是“愚蠢”的同義詞,唯一的作用就是被狼群吃幹抹淨。
這小孩對她來說是個棘手的麻煩,意味着她必須昧着良心,從她身上搜刮出越多越好的油水,去填補方主管的貪婪。當然,她也不是無辜的,同一條船上的罪人才能彼此保守秘密。她不想接受,但别無選擇。
兩年來送到她手裡的,吃的、喝的、用的,金子、珠寶、禁藥,甚至更肮髒的東西,或丢棄,或送人,也或者正好是她喜愛之物,因此留了下來。每一年,每個月,她都能感到自己在被污染。可污染她的是什麼呢?是人的欲望,是圓象城,是天青盟,還是妖海林原本身?
今夜不平靜。
最近一段時間,圓象城都不平靜。而這“不平靜”背後的原因,就是餘婷婷。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鬼使神差上了幽靈這條船,現在似乎死心塌地在為她做事,也從未生出一丁點質疑或背叛的念頭,于是她勸說自己,她接受了。她想,改變現狀唯一的方法,大概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幽靈,這個透明的像玻璃罐子一樣的孩子,剛好就擁有“置之死地”的能力。
餘婷婷停下腳步,在她的家門口,有兩撥人在鬥毆。
說是“鬥毆”有點過度美化了,準确描述應該是單方面的毆打。
鄰居家門緊閉,一片靜寂。
小團體将某個成年人毆打緻死後,奪走他懷裡的東西。
注意到幾步外提着燈籠的餘婷婷,他們彼此招呼着圍上前,燈籠照亮餘婷婷的臉,餘婷婷認得他們。領頭人是應龍小隊嚴副隊長的外甥嚴追,一個不滿十五歲的男孩,曾因惡意搶奪并毆打戊級小隊的女性成員被舉報,由方進交待她處理,最終用錢擺平,然後……他們再也沒留過活口。
嚴追微一駐足,揮手驅散身邊的同夥,他倒是還記得餘婷婷。
省得再亮身份牌了,餘婷婷心想。
“看見什麼了?”嚴追坦然地問。
就好像他的身後并未躺着一具逐漸變冷的死屍。
“回家啊,找我有事兒?”餘婷婷問。
“那倒沒有。”
既然無事,餘婷婷點點頭,錯身走過。
嚴追在交錯時伸手攔住她的腰,挨到衣服布料卻抓了個空,手掌往裡收才摸到凹陷的腰肢。餘婷婷腳下一旋側身後退,沒讓他抓到實處,她可不敢保證方進會不會為了自己而得罪另外一個副隊長。
幸好,青春期的男孩對她無意,餘婷婷可不會妄想對方因為冒犯舉動而道歉什麼的,也沒露出厭惡神色,隻是冷冷淡淡擡眼看他。
“閉緊你的嘴巴。”嚴追半是威脅半是叮囑。
“我今天晚餐還挺豐盛的。”餘婷婷擡了下手裡裹着點心的油紙包。
嚴追為她的胡言亂語翻了個白眼,懶得多話,浩浩蕩蕩離去。餘婷婷也往前走,但走得不快,聽着背後腳步聲遠去,她側身回頭,看了一眼那群男孩,其中最小的一個,可能隻有十歲。
這樣的小團體在圓象城比比皆是。畸形的規則,養不出正常的孩子。
至于地上的屍體,餘光反複掃過最終沒有停留,隻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黑與紅。是什麼人,長什麼樣子,被搶了什麼東西,餘婷婷一概不知道。不敢知道,亦不能知道。
鄰居家亮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