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若芙對她的印象,便是那個終日對着佛龛的,蒼老腐朽的女人。
三十餘歲的崔皇後身上還沒有那麼重的檀香氣息,但也沉悶得無趣,像宮裡永遠不會有波瀾的一池水。
她翻過每一個人呈上的書卷,神色都沒有變化。
片刻後,崔皇後道:“樓淩姑娘何在?”
樓淩利落地站起來,“樓淩見過皇後殿下。”
崔皇後問她:“你似乎看過很多兵書?對用兵之道頗有見解。”
樓淩揚唇一笑,驕傲答:“回皇後。正是。臣女母親的姑祖母姜穗曾随高祖皇帝征戰南北,曆經淮水之戰、江北之戰。臣女視她為終生楷模,因而自幼喜讀兵書。”
崔皇後仍然無波無瀾:“但姜穗最終死于屏城一戰,屍骨都未尋到,高祖皇帝始終抱憾。”
樓淩仍然揚着脖頸,“将軍死戰場。若為誅暴君、為庇護天下百姓而亡,自然死得其所。”
王若芙忽而擡頭看着她。
樓淩眉目飛揚,“母親為臣女取名樓淩,便是希望臣女身負淩雲志,不懼攀山之險、不畏山巅嚴寒。”
王若芙心頭微震。
樓淩上一世說過這些話嗎?她怎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但身負淩雲志的她,似乎最終還是被綁上了成婚的花轎,去了哪兒來着?總之不是沙場。
崔皇後默然,最後隻說了一句:“國朝當多些有志之士。”
對樓淩是褒是貶,卻沒人聽得出來。
崔皇後又拿出王若蘭的書卷,問她:“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注」倒是巧,剛說了淩雲志,你便在文中寫了這一句。”
王若蘭盈盈一拜,“高祖皇帝淮水一戰得勝後,曾在淮水石上刻下此詩,臣女感佩高祖皇帝的襟懷,因而在文中引了這一句。”
崔皇後淡笑:“高祖皇帝沿用過的,自是好的。”
再是延慶公主,蕭令佩最愛念“一覽衆山小”,多少意氣都藏在這一句裡。王若芙一直都知道。
崔皇後是高陽公主的生母,延慶公主終日要與她的女兒争高低,她不是不清楚,但一國之母從不狹隘,隻點點頭道:“勇争頭名,向來是國朝英才當有的心氣。”
末了,才輪到王若芙。
這一次,崔皇後沉默了很久,一直到殿内所有人覺得奇怪,漸有一聲聲的騷動。
鄧遺光卻笑得很淡,滿臉了然模樣。
崔皇後終于開口問她:“若芙,為何想做青魚?”
王若芙起身,姿态舒展,“魚躍入江海,順水漂流,可見天地廣闊。臣女生于洛陽長于洛陽,讀過書上的大漠黃沙、江南煙柳、蜀道艱難,卻從來不曾得見。說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若做人不曾用腳步丈量天地,終生困于一隅,大概也實在可惜。”
崔皇後目光落在她的書卷上,“天高海闊,孤也不曾見過。”
王若芙忽地一怔。
是她聽錯了嗎?為何向來無波瀾的皇後殿下,語氣中竟帶了一絲落寞。
安靜的大殿上,鄧遺光忽然緩緩道:“對若芙姑娘此文,老朽還有一兩句話想說。”
皇後擡頭,神色自若:“鄧閣老請。”
“姑娘說,你生于洛陽長于洛陽,從來不曾見過洛陽城外的風光。但天底下萬萬百姓,其實也終生困于一處。在座諸位雖擡頭隻有四方天,但四方天内衣食富足,但蒼生多少人食不果腹。他們困在自己生長的地方,無法得見天高海闊,是因他們甚至雇不起一輛馬車。
王若芙陡然看向鄧遺光。
她心頭像破開一個小口,涓涓細流淌進來,酸的、澀的,一切一切都讓她意識到,她活這幾十年,其實依然活得很狹窄。
鄧遺光繼續道:“老朽自然希望姑娘見山見水見人間,但也有一句不得不唠叨,一枝一葉,總關情。天地浩大,不該浮在天上看,該落到地上,甚至落到泥裡。天高海闊,不止有山明水秀,也有窮山惡水。”
散學後,王若芙破天荒地留了下來,她追上鄧遺光,“閣老請留步!”
鄧遺光顫顫巍巍轉過身,和藹地笑:“若芙姑娘。”
王若芙朝他鞠了一躬,“閣老今日所言,若芙受益良多,還請閣老受若芙一拜——”
“哎!哎——”鄧遺光扶起她,“陛下與皇後殿下命我為諸位師長,本該為諸位答疑解惑,若能以微末學識饋贈諸位些什麼,也算是我今生為師無憾了。”
王若芙鼻尖忽而一酸,她低頭,很慢很慢地說:“閣老,第一堂課時,若芙說為君當用人不疑,這一句,是真心的。若芙希望閣老平平安安,永留清名在世間……”
鄧遺光釋懷地笑:“活到這把年紀,我早不在意什麼清名,無愧于心,便罷了!”
王若芙怔在原地。
鄧遺光看着她,那目光極深,“不過若芙姑娘今日這句,我會記在心裡的。”
王若芙那腔積了十年的郁氣終于散出一口,她知道鄧遺光聽懂了,她知道,她重來一回,也許真的能改變什麼。
她再朝鄧遺光一拜,“閣老,老師,若芙願您長命百歲。”
回到明光殿,王若蘭低聲與她說:“殿下于蕙草殿設宴,讓我們一道過去呢。”
王若芙剛想回一句,知道了。卻聽見身後蕭令佩似驚訝地喚了一聲:“長……長兄?”
她頓時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