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鏡目光越過她，看向蓮華池内的黃葉，“若是旁的花，更憐惜殘葉便罷了。但這是一池芙蓉。”

王若芙疑是自己聽錯了，一擡眸，卻正正撞進林世鏡眼裡。

他當真生了副好皮囊。眉似遠山眸如寒星，俊朗得很幹淨，桃花眼一挑，又很多情。

王若芙平白想起昭陽殿的竹，昭陽殿的花。

她失寵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日夜空對着的，隻有這座殿宇裡清高的竹、多情的花。

王若芙不再看他，她無助地想：但這一池芙蓉，早不值得，任何人憐惜。

王若芙沒有話說，她匆匆一禮，循着原路回了蕙草殿。

王若蘭的理由找得很好，席上沒有人在意她遲到，延慶公主甚至關切問她身體如何了，可還覺得蕙草殿悶？

王若芙搖搖頭，“出去走了一圈，好多了。”

樓淩朗笑，“我說了吧，人悶在屋子裡寫文章會寫壞的，還是要出去鍛煉鍛煉！”

王若芙和延慶公主跟着她笑，連王若蘭也動了動嘴角。

宴席到末尾，方才被突然叫走的崔皇後才回到蕙草殿。金黃鳳袍匆匆而來，匆匆而走。隻在離開前問了王若芙一句，若芙會畫畫嗎？

崔皇後神色泰然，如章華殿青綠色屏風上，揚頸孤鳴的青金鳳凰。

王若芙道：“隻會一點，微末技藝，拿不出手的。”

崔皇後不再多說，長袍曳地，披帛翻湧，漸漸走遠了。

-

宮牆内的夜色深得像潑了墨，厚厚的雲壓下來，仿佛壓到人的頭頂。一彎慘白的的弦月遙挂天際，細的、鋒利的，如一柄銀色彎刀。

王若芙一步一步走着，在狹長的宮道上。血紅的宮牆無限逼近，越來越窄、越來越窄，直到将她擠壓、碾碎，變成一地的血，變成攪散的骨肉。

她向後看，身後是緩緩關上的宮門，古老的銅環叮當作響，寂靜的夜裡落了鎖。

王若芙忽然很害怕，她往前跑，卻被繁複迤逦的裙角絆倒。

她這時才發現，她穿着茶花紅的宮裝，一層一層厚重的裙子，腕上墜着沉甸甸的金臂钏，勒緊了，勒出一道道血印子。

這不是十四歲的她。

她沒有回到天真燦爛的年華，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依然逃不出去，依然被困在這裡。

這裡……

王若芙擡頭看，昭陽殿的牌匾高懸頭上，搖搖欲墜。

轟隆一聲——

驚雷劈下來的一瞬間，巨大的金漆牌匾轟然墜地，砸她個粉身碎骨——

“不要——！”

王若芙悚然驚醒。紗簾随即被掀開，蘭苕發鬓淩亂，睡眼惺忪，卻是滿臉擔憂，“姑娘怎麼了？！”

王若芙死死盯着蘭苕，看她稚嫩的臉，看她天真的眼睛。

是的……蘭苕才十三歲……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一場夢。方才……方才才是噩夢。

她搖搖頭，靠到床頭，“做了個噩夢，沒事。”

蘭苕為她掖好被角，“明日婢子跟太太說一聲，請個大夫來開副安神藥？姑娘每日上課做功課都那麼累，夜裡睡不好可不成！”

王若芙心想，她的心病是終年的沉疴，如何是一副安神藥能治好的呢？

但蘭苕堅決，她便也點頭應了。

蘭苕蹬掉鞋，陪她一塊兒躺着。

“好在明日休沐，姑娘可以睡得晚些。”

王若芙閉上眼，雖有蘭苕活生生地在身邊，但剛才昭陽殿的金匾砸下來的瞬間太動魄驚心，她呼吸始終平靜不下來，身子緊繃着，眉頭緊皺。

終是大半夜未眠，直到天明時分，才将将眯了一會兒，不大安穩的，還能聽見蘭苕輕手輕腳下床的聲音。

不知睡了多久，王若芙迷迷糊糊聽見蘭苕的聲音：

“……姑娘，醒醒……”

她睜開眼睛，隻覺頭痛欲裂，“怎麼了？”一看窗外天色，也不過泛起淡藍白，尚是清晨。

蘭苕像隻雀兒叽叽喳喳：“林大人與夫人一道來咱們家了，如今正在太太院兒裡呢！太太讓您早些起來，一塊兒吃個家宴。”

王若芙按着太陽穴：“太常卿林大人？”

蘭苕點頭：“正是呢，就是舅老爺！”

王若芙想問，隻是林大人與夫人嗎？但末了還是沉默，任蘭苕為她換上林夫人備好的衣裳。

寬袍大袖，才一出門便被風灌滿了，王若芙整個人輕飄飄的，她叫蘭苕泡了一壺濃茶，灌下一盞才算清醒些。

走過“雲霞生薜帷”的牌匾，便是林夫人種的滿園嬌花，秋涼時節陸陸續續謝了，隻有長青的幾叢粉花仍開得繁茂。

王若芙走進正堂，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高坐台階上的林夫人，也不是官居二品的閣部重臣林大人。

她的目光落在右側第二座，天水碧的身影。

玉樹芝蘭的郎君，悠閑地回頭，恰巧與她對望。

林世鏡似乎生了一雙很能攝人心魄的眼睛，桃花春水一般，卻不顯得輕浮，看過來時，王若芙一早上的頭痛仿佛都慢慢被消弭了。

王若芙照例拜見母親與舅父舅母，而後轉到林世鏡面前，垂首喚了一聲，表兄。

林世鏡站起來，玉樹臨風的模樣，淡笑着回禮：

“芙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