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與林世鏡一前一後,差了半步,慢悠悠在西府種滿紅粉山茶的小徑上走着。
林世鏡的腳步很輕,若非和風裹着清冽的甘松香,王若芙大概都要忘了,他還在她身後。
她滿懷心事,人人都知道太常卿林府的二公子文采絕世,為何林世鏡連中三元,最後卻成了兵部重臣?
王若芙不由地想,倘若上輩子林世鏡安穩地進翰林,會不會不至于早早斷送性命?
二十四歲,大好年華,竟是客死他鄉。
若薔在前面,一步步蹦跳着,踏過一個又一個石階。
“阿姐,表兄,前頭的靜水園裡紮了個秋千,往常都隻有恪兒能玩,我今天也想玩,陪我去好嗎?”
若薔轉過身,可憐兮兮地求王若芙,眼神一晃,又瞟向林世鏡。
王若芙還沒說話,林世鏡就一口應下,“好啊。”
若薔高興得跳起來,笑得眼睛都不見了,片刻後才想起這兒離林夫人的院子不遠,喊得太大聲是會被聽見的,于是又捂住嘴巴,眼珠滴溜溜轉,拉着王若芙的衣角。
去靜水園,需得轉過“雲霞生薜帷”的後院,從開到擁擠不堪的山茶花堆裡穿出去,再過一道窄窄的木橋,橋下是一眼清洌洌的泉。
林世鏡走到前面,伸手撥開鬧滿的花朵兒。
他穿了過去,手卻沒收回來。
王若芙怔了一下,還沒回神,若薔就已拉着她穿過那叢花。
“哎呀,多謝表兄!這兒的花這麼密,我要麼是頭發被花枝勾到了,要麼是衣服被勾破了,要麼是被這裡頭藏的蚊蟲咬。真是……福禍相依啊福禍相依。”
王若芙忍不住暗笑,小話唠,十年如一日愛亂用成語。
林世鏡收回手,花枝一抖,紅粉的花朵兒又簌簌落了回去。
他問若薔:“怎麼表弟能蕩秋千,你就不行?”
若薔一提這事兒就氣鼓鼓:“阿娘嫌我沒個淑女的模樣,總喜歡把我拘在屋子裡練字,我一說出去玩,她就闆着臉訓我!”
林世鏡微訝:“當真?”
随即他看向王若芙。
若薔敢這麼說林夫人,王若芙卻是不敢的,到底不是親娘。她隻答:“母親以身作則,若薔直率,書房裡又終日無趣,是捱不住的。”
林世鏡又問:“那芙妹便捱得住嗎?”
王若芙垂眸,滿地花瓣,再鮮妍也罷,終歸要零落成泥。
又有什麼捱不住呢?她曆經了東宮,曆經了太極殿,才知道林夫人那一方小小的書房,過往令她頭疼不已的地方,不過這世間苦痛的冰山一角罷了。
若薔閑不住,已追着秋千走遠了。
林世鏡依然在王若芙身後半步,忽然問她,“芙妹蕩過秋千嗎?”
王若芙也不知怎麼,居然就這麼被推上了秋千。
若薔玩得滿頭大汗,頭發都亂了,手捧着靜水園裡摘的一束野花,“阿姐!表兄都說讓你玩玩試一下了,來嘛——”
林世鏡握着秋千一邊的繩,淡笑着看她:“芙妹,請吧。”
他力道很輕,很慢,像是怕王若芙不習慣。
而王若芙确實不習慣。
她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哪怕活過兩世,算來已是三十歲的靈魂。
王若芙的人生,是“雲霞生薜帷”裡那間小小的書房,是跨不出去的太極門,是懸于頭頂的昭陽殿金匾。
她要做太原王氏驕傲的淑女,要做賢良的帝妃,獨獨不該做靜水園裡蕩秋千的女孩。
一開始,王若芙隻能感受到,腳掌、腳尖漸漸離開地面。而後,她的裙角越過了眼前低矮的花叢,再然後,慢慢地,她覺得自己比那座木橋高、比遠處的假山高,風吹過鸢尾藍的裙角,層層疊疊,在半空翻出一道又一道水色的浪。
她被推向碧空的深處,雲朵綿綿,秋風高爽。
回落時有一陣劇烈的失重感,王若芙閉上眼睛,感受她那腐朽的靈魂,抽離出這副年輕的軀體。
她空蕩蕩的魂靈被秋風吹過了,像一場溫柔的洗禮。
飛入碧空,又落入人間,她緊緊握着秋千兩邊的繩子,心髒跳得很快,從來沒有離太陽這麼近過。
她試着睜開眼睛,甚至看見了,高牆之外。
恒府的四方天外,有叫賣的人群,有行路的過客,有跪伏的乞兒。
天地之大,包容萬象。她在高牆之内,束縛一生,何嘗又不是被保護了一生?
王若芙想起鄧遺光振聾發聩的那一句,一枝一葉總關情。
最後一次回落,她感覺像從懸崖跳過一遭,正當她以為秋千要到極限,她将被長風卷走摔落三千丈時,清涼的、有力的手掌,輕輕覆上了她緊握的拳。
王若芙還沒反應過來,那清涼的觸覺就已消失。
她微怔,才發現林世鏡想幫她穩穩地握住繩子,隻是誤觸了她的手背。
可隻這一刹,她便感受到那人指腹與手掌的一層繭。
如王若芙一般常年握筆的人,繭在指節與指腹,而林世鏡除去指腹,還有手掌。
若薔又跳過來,紅撲撲的臉,亮晶晶的眼,“阿姐!是不是好好玩!表兄接我們接得好穩,我根本都不怕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