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醒來第一眼,看見了香葉紅的床帳。
她費力坐起來,額間疼得厲害,剛想伸手按一按,後背卻又傳來拉扯的劇痛。
素色宮裝的女官在床沿列了一排,領頭的那個伸手扶着她,“姑娘醒了?先喝藥吧。”
女官一招手,便有兩人近前,一人端着藥碗,一人端了盞蜜果。
王若芙輕聲問:“什麼藥?”
女官道:“太醫說姑娘驚懼疲憊過度,加之氣血虧虛,因而今日精神不濟。所以給姑娘開了一劑藥,皇後與太子殿下命婢子們日日侍候姑娘用藥,直至痊愈。”
“太子之命?”她茫然喃喃。
女官将藥碗端到她面前,容不得她不喝。
“正是。今日姑娘代公主受過,皇後心中愧疚,特命宮中最有資曆的太醫早午晚三次來孔雀台,為姑娘診脈調養。”
王若芙一口喝完了藥,也不覺得苦。
她直視那女官,問:“可否冒昧問大人名姓?”
女官笑:“姑娘客氣了,我姓郁。”
其實王若芙認得她,崔皇後身邊的郁女官。來過無數次東宮,傳過無數次皇後的命令。
王若芙跪誦宮規時,就是這位郁女官在一旁看守着。
後來崔氏式微,皇後退居長信宮,一心寄托神佛,郁女官也随着她一起消失在偌大的太極宮。
她用完藥,那一列女官便又整齊地魚貫而出,一色的素青宮裝,低頭的角度、擡腳的幅度都近乎一模一樣,如成批制造出的仿品,長着同一雙眼睛、同一張嘴巴、同一對手腳。
王若芙問郁女官:“大人,我何時可以回家呢?”
郁女官雙手交疊于身前:“待姑娘病愈,皇後殿下才能放心。”
可我沒有生病。王若芙想。
她上輩子臨了活成個藥罐子,久病者可自醫,方才那碗藥隻消嘗一口,她就知道不過是尋常補藥。
崔皇後拘她在這裡,不過是因想給蕭令佩個教訓的算計落空,于是緊急補救,要告訴整個太極宮,國母依然心懷仁德。
王若芙的視線被一扇巨大的屏風擋住,淡煙紅的,薄薄的絲綢上繡了一隻揚頸的銀白孔雀。
她所見,所感,便隻有這道香葉紅的帷帳,與困在屏風裡的孔雀。
王若芙自嘲地笑,竟還是落進了太極宮,深不見底的富貴牢籠。
怪自己嗎?沒有拒絕令佩。
但再來一次,她大概還是會給令佩代筆。
行走天家腳下,處處是陷阱,今日不受罰,明日也逃不過。
壞的是根基,又不是她。
王若芙盯着那扇隔絕天日的屏風,直要将那腐在屏風上的孔雀看穿了、看到外面去。
她就在這間富麗卻窄小的卧房内,竊聽着外頭的動靜。
令佩似乎派人來過,但被郁女官幾次三番擋在外頭。
整座孔雀台如鐵闆一塊,王若芙每日見的,除去太醫,便隻有長成一個模樣的女官。
一直到她喝空第十一碗補藥,屋外才傳來活人氣息的動靜。
曳地的裙擺浩浩蕩蕩鋪開,金黃的袍上繡着赤紅的鳳,緩緩滑過一塊又一塊青磚。
可鳳凰本該翺翔九天,哪會有這樣沉悶緩慢的步态?
崔皇後成為了女官與太醫之外,第一個穿越那扇屏風的人。
王若芙起身下跪,“叩見皇後殿下。”
“休養得如何了?”崔皇後問。
王若芙仍然跪着,“太醫與女官大人頗為盡心,已大好了。”
崔皇後并不看她,“臉色似乎還有些白。”
郁女官緊接着道:“太醫今日說,女郎時常神思倦怠,乃血氣不足之症,需靜養。”
崔皇後颔首,“自高陽出嫁後,宮中再沒有比孔雀台更清靜的地方。”
王若芙聲色不動,“是。臣女叩謝皇後殿下恩典。”
不等她額頭碰到手背,崔皇後道:“背上有傷,不必行禮了,起身歇着吧。”
王若芙在郁女官的攙扶下站起來。崔皇後仿佛此刻才有暇看她的臉,隻掃了一眼,便又道:“若芙是哪年生的?”
“己卯兔年。”
“哪月?”
“冬月十一。”
崔皇後淡笑:“應趕得及讓你回家過生辰。”
說罷,她擱下一個白瓷瓶,“延慶想給你的東西,是上好的外敷藥。”
崔皇後來時十足的架勢,卻沒待滿一盞茶的時間。王若芙數日來第一次越過那扇屏風,看見這座宮殿朱紅色的大門打開,而後她跪送皇後殿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