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姿凝視她,良久方道:“這些事說白了是家務,各家有各家的不同。你來日出嫁,讓婆母教你也來得及。”
王若芙餘光瞥見寶瑛朝她使眼色。寶瑛自然也擔心林景姿,那模樣一看就是想讓她接過這擔子,幫林景姿分擔些。于是更堅定道:“母親仍在病中,不宜耗費心神。您也說過,女兒已經不小了。既如此,便更該替您分擔一些。”
寶瑛連連點頭,“夫人,就讓姑娘學着看看吧。”
半晌,林景姿才點了頭,“寶瑛,你去教教她。”
王若芙花半個時辰寫完了明日要交的文章,而後一下午都在林景姿的書房裡。寶瑛教得細,但太原王氏明面上暗地裡的産業實在不少,每一季的收支便是厚厚一沓賬目。
她讀書還算有些天賦,看賬卻比寶瑛慢多了。
王若芙難得在書卷上受挫,忍不住有些失落,寶瑛許是看了出來,揉揉她腦袋:“姑娘慢慢學,不急着。剛開始心裡都沒算盤,夫人像您這個年紀的時候,看見賬本也頭疼得很呢。”
若芙點點頭,又捧起賬本去問寶瑛。無論她問什麼傻問題,寶瑛都一一耐心解答。
好容易摸清了府裡大概的用度,王若芙不禁歎氣:管家這活計,當真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寶瑛端了盞茶給她,王若芙才喝了一口,思及方才的賬目,又問她:“瑛姨,鋪面田産都是均分,為何東府比西府收成少了足足一半?”
卻見寶瑛有些猶豫,“這些事……”
王若芙知曉二府間的矛盾左右離不開錢财——這世上的矛盾大抵也都自幾兩碎銀起,賬目是府上和諧興盛與否的晴雨表,明明白白的數字,作不得假的。
寶瑛為她添茶,“若姑娘隻是在夫人病中替她管兩日中饋,那您方才一問,婢子便不多說什麼。但您要是想往深了學,以後當夫人的臂膀,婢子定知無不言。”
王若芙擱下卷冊,直視寶瑛,“瑛姨随母親掌事多年,應當比我清楚,兩府間的關系到底如何。從前母親一力維系表面的風平浪靜,如今四妹妹與我撕破臉皮,未免有人借此生事,也許及早刮骨療毒更好些。畢竟堵不如疏,這樣的道理瑛姨必然比我懂多了。”
寶瑛颔首,“我自然明白,夫人也是知道的。但若要動筋骨,絕非易事。就如同當年琅琊王家的主母借貸籌款也要維持表面風光,像這般大家族,就跟塊兒肥肉似的,誰都想割下來分一口油,倘若鬧得表面上都失了分寸,把軟肋露給人家,隻怕幾千幾萬隻螞蟻順着縫就鑽進來了。”
王若芙默了一瞬。她知道寶瑛經驗比她多多了,也相信林景姿一直以來不肯大刀闊斧地改革舊例,一定有林景姿的道理。
但這麼一年年地“裝太平”,最後不是斷送了整個家族的性命嗎?
也許千裡之堤因為鑽進來的蟲蟻崩潰前,先因為自家的基石不牢而倒塌了呢?
王若芙将這些話說給寶瑛,寶瑛卻仍搖搖頭:“姑娘這些話自是一針見血,若我能做決定,必然跟着姑娘刮骨療毒,但大權在夫人手裡。姑娘還得先将夫人勸動。”
“那請瑛姨轉告母親吧。”王若芙又将卷冊翻開,“想來母親會明白的。”
寶瑛淡笑,挪了挪椅子:“好。那婢子先給您講講為何東府收成少。”
“老夫人定下的規矩雖是産業三家均分,當時各家分到的鋪子田産收成都差不太多。夫人注重這個,每一季都要請各個管事入府問話,倘若哪家收成跌了,我都會奉命親自去看。夫人管得嚴,因而咱們府上的産業一直維持得不錯。
“再就是盧夫人,雖手段上比咱們夫人差了些,卻也是在這上頭用了心的。您看,東府兩個院子,是不是盧夫人那兒過得更寬裕些?
“謝夫人從嫁進來就是個病秧子,管不得這些,生了四姑娘後撒手人寰,院兒裡一概事情交到李娘子受傷,李娘子不識得幾個字,管得焦頭爛額的,她們主君也不幫幫忙。自個兒不上心,可不就過得清苦些嗎?”
寶瑛說了一長段,喝口茶歇歇,又道:“再加上咱們主君年俸比東府兩位高了些——這話又說回來,咱們主君是正經進士登科,東府那兩位呢?靠祖蔭掙的閑官!自然比他們過得好。說到底,都在‘經營’二字頭上。”
王若芙凝神細思,半晌方道:“原是如此。”
“所以兩府公賬隻能夫人管,倘若換了盧夫人或李娘子,恐怕更多事兒掰扯不清楚了。”寶瑛道。
王若芙卻未展眉,她低聲道:“到底是府裡太大,人又太多了。”
所以曾經的她不知道王若薔的真正處境,現在的王若薔不曉得府上的窘困因何而來。
哪怕敏慧如林景姿,面對這樣大的家族也無法事事周全,也有看不見抓不到的暗角。
王若芙自那日學看賬本後,幾乎日日散學都悶在林景姿的書房,寶瑛起初還能教她,待她漸漸上手後,便隻在一旁看着,且盡輔佐之責而已。
林景姿病愈後來看了幾回,見王若芙心裡清明,分辨得出真話假話,治理起那些油滑的老婆子頗有一套,根本不需她撐腰,便也不再過多插手,隻叮囑她不準耽誤了明光殿的課業。
得了林景姿的點頭,王若芙就正經擔起了“治家”之責。每一季的賬冊一半送進雲霞生薜帷,一半送上她的案頭。若逢林景姿出府巡視城内鋪面,也總将她帶在身邊。
王若芙從書堆過日子變成了書堆與賬冊裡過日子。待巡視完城内一家布莊,眼睫上飄來輕飄飄的一片雪,她才發覺花開花落一眨眼,又是隆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