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鏡眉目間的風流漸漸淡下來,嘴角卻仍挂一縷柔和笑意,緩緩道:“荀襄的妻子出身崔族,你知道吧?”
王若芙颔首:“你同我說過,但具體是哪一支?”
“是衛州一房,百年前由博陵徙居衛州,待我朝初立,又随第二房遷至洛陽。”林世鏡道,“也就是說,荀襄之妻與崔貴嫔同出一房。”
這倒也在王若芙意料之中,“所以他想殺延慶。”
林世鏡默了一瞬,繼續道:“荀襄與他妻子雖不睦,但對惟一的女兒很是疼愛。他妻女偶爾會應诏入宮陪伴崔貴嫔,似乎是有一回在宮中犯了什麼錯,女兒回來就被族中長輩罰跪祠堂,受了一夜的風,隔日就起高熱,不久便……夭亡了。”
“夭亡?”王若芙訝道,她忽地垂眸,睫毛微顫,“那女孩……幾歲?”
“不到六歲。”
不到六歲……王若芙揪緊了衣袖。
不到六歲的年紀,能在宮闱裡犯什麼大錯?值得罰跪一整夜?
阿瑰四五歲的時候,蕭頌才繼位不久,滿宮都知道上仙公主是聖上與王夫人的心頭肉。阿瑰泡在蜜罐子裡長大,連油皮都沒擦破過一點兒。
可和阿瑰一般大的這個小女孩,卻在陰冷的祠堂裡凄凄慘慘地去了。
王若芙心頭悶得厲害,喃喃:“這樣小的孩子……當真是可憐。她犯了什麼錯?”
林世鏡卻是猶豫。
王若芙一看便知有隐情,立刻追問:“你知道是不是?不能告訴我嗎?”
“我是知道。”林世鏡哄着她,“也沒什麼不能說。那小孩子無意将糖水潑在了延慶公主的裙擺上,公主那日心氣不順,一氣之下将裙擺都剪碎了。荀氏一族聽說公主發了這樣大的火,才對一個小孩子施以重罰,以期公主原諒。”
王若芙聽完,有些怔忪。
一切始自延慶,所以荀襄要殺延慶。
但延慶的脾氣就是那樣,火氣來得快走得也快,興許半個時辰後就将這事渾忘腦後了,哪裡還記得一個小姑娘曾經冒犯過她?
然而,旁人卻不懂。
荀氏一族隻知道公主撒了場天大的火,他們戰戰兢兢地将那個看上去是始作俑者的小女孩推出去,獻祭一般為公主消氣。
末了延慶将一切忘諸腦後,荀氏一族松一口氣,惟有那個可憐的稚童送了性命。
王若芙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難受。
風乍起,刮進一團雪,林世鏡擡袖替她擋着,語氣頗有些無奈:“非得在外頭說嗎?你冷不冷?”
王若芙搖搖頭,“再問幾句我就回府了。”
她斟酌道:“冬狩出了這麼些麻煩事……聖上可有怪罪?”
林世鏡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何意?”
“罷了。”王若芙一揮袖,“當我沒問吧。”
她正要告辭時,林世鏡卻在身後忽地道:“聖上罰金吾衛左右上将軍三月月俸,專責護衛二殿下的指揮使被革職查辦,還有,太子殿下須于千秋殿前跪足一夜,并免去在金吾衛的一切職務。”
王若芙腳步一頓,回身,林世鏡仍盈盈笑着看她,道:“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他背後是滿池濃綠,此處是活水,細細長長的湖蜿蜒到城門之外,終年不結冰。一池水便是一條巷子的春天。
林世鏡後背倚上湖畔欄杆,從王若芙角度看過去,倒像是他站不穩似的尋個倚靠的東西。
朔風盈滿天青披風,王若芙疑心他要沉進這濃綠的水裡。
林世鏡抱臂問她:“芙妹問完了?還不回府嗎?”
王若芙冥冥中覺得此刻不該走。于是她又端端坐下,接着問他:“我什麼都能問嗎?隻要你知道的。”
林世鏡姿态略松散下來,片刻後答:“隻要你問。”
涼亭擋不住風雪,偶有一兩片飄到王若芙眼睫,融化成一道很淡的水痕。
她随意抹去,問林世鏡:“你是鄧閣老正經的學生,在你眼裡,閣老是什麼樣的?”
林世鏡卻蹙眉:“什麼正不正經,你也是他再正經不過的學生。”
“挑這種刺……”王若芙斜了他一眼,“你說就是了。”
林世鏡嘴角一勾,神色和緩多了,說話尾音也成了上揚的調子:“閣老自是稱得上桃李滿天下,如今廟堂之上,怕是沒人敢不服他,來日神麟閣定會挂上他畫像。”
“神麟閣……”王若芙輕聲重複。
于國于民有大功之臣,死後方能由東宮太子親自将畫像奉入神麟閣。國朝近五十載,如今閣内也不過供了六位名臣——莊國夫人姜穗便占了一席。
鄧遺光如今是無人質疑的第一臣,他的功績王若芙閉眼也能數清楚。蝗災水患、瘟疫叛亂,幾十年奔走無數險境,用性命換來的這點名聲。
可她也知道,最終鄧遺光沒有入神麟閣,且結局潦倒。
到底為何?
王若芙這輩子當了鄧遺光一年多的學生,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他再上斷頭台。
她皺着眉,“我不要聽這些……都是反複說爛了的。”
林世鏡好脾氣,“那芙妹想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