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遺光已經南下歸鄉,新的講師姓宋,亦是閣部重臣,也是鄧閣老早年的弟子,如今也已年過五旬。
鄧遺光是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子,相較之下,宋閣老顯得嚴苛多了,闆着一張黢黑的臉,講學時面無表情,比人家大理寺斷案的刑官還冷酷無情。
以上,都是延慶說的。
延慶苦着臉趴在書案上,“這下好了!若蘭走了樓淩走了,連你也不念書了!就剩下我還要聽課寫文章,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
王若芙安慰她:“皇後殿下會為你選新侍讀的。”
延慶臉頰鼓起來,翻個身盤腿坐在墊子上,“我不想要新侍讀……交朋友好難!好不容易有了朋友,我才不要見新人呢!”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王若芙,我讨厭你嫁人。”
王若芙對延慶口中的“讨厭”快應激了,側過頭正色對她道:“那怎麼辦?我把聘禮退回去?”
延慶連連擺手,“那還是算了。人家是林栖池呢,天上地下就這麼一個十七歲的狀元……”
小公主手肘支起來,撐着額頭,絮絮道:“其實林栖池好像是最好的選擇。我娘還跟我說,當年也就是林栖池歲數小,否則高陽驸馬那一長串的名單裡,可能還有他的名字呢……哎,算了,誰讓高陽歲數大呢!我也挺替你高興的,若芙。”
王若芙一句話不敢接。她跟高陽沒怎麼打過交道,但前世偶爾宮宴會面,高陽也會在延慶面前裝出跟王若芙關系不錯的模樣,鬧得延慶更讨厭她了。
哎,夾在二位公主之間,她也是真難做。
至于……
至于林世鏡到底幾分好幾分壞,算不算得上美滿如意的郎君,王若芙都沒細想過。她活回來,最大的願望就是避禍。林景姿既然早為她選了林世鏡,王若芙便也早早做好準備——那就他吧。
延慶公主鄭重地看向她,“王若芙,蕭令佩祝你幸福,祝你快樂,祝你……”
王若芙淡笑着,靜靜等她的下一句。
蕭令佩思索了很久,才又道:“祝你自由。”
她心頭轟然破開一個小口,鼻尖蓦地酸楚。
自由……
她剛入明光殿時,說過想做一尾青魚入海,天高水闊自由行。因她被困在紅牆裡太久了,連探頭呼吸一下都是奢望。
但日子漸漸過去,随着新生活鋪開,她上一世的痛慢慢淡了、忘了,宛如一切沒有發生,她就是天真的、十五六歲的阿芙。所以她也不再提所謂自由。
隻是蕭令佩記得。她記得好朋友的願望,記得王若芙當着鄧遺光與崔皇後的面,說出的那一句——
做人,該用腳步丈量天地。
王若芙傾身過去,很輕地抱了一下她,“也祝你,‘一覽衆山小’。令佩。”
她從明光殿離開,并沒有順着一直以來的路線去小門,而是繞了個圈,到太極宮清幽的角落。
眼前是一汪盈潤的水,深綠的荷葉圓如玉盤,密密交疊、錯落有緻,滿池盎然的生機。
天氣回暖不久,池裡紅粉的蓮隻露了個花苞,被掩在萬千的綠意下。
蓮華,原來她也可以坦然面對這座小池。抛去一切煩擾的人與事,這一角景緻本該是天然的幽美。
馬車一路遠離太極宮,王若芙沒有回頭看。
涼亭臨綠水而立,開了春,她不必裹着厚厚的貂裘,也不用再擔心撲面而來的風雪。
王若芙斜倚欄杆,低頭看色彩鮮豔的遊魚,一隻一隻胖得動作都遲緩了,悠悠地在水裡漂着,逢綠波巷的好心人投了把魚食,便扭扭尾巴湊進魚堆裡分得一口。
蘭苕送來一封樓淩的信,賀她将要新婚。
王若芙已将請帖并蕭令佩的手信一道送去了樓府,想來過去了好幾個月,樓府對樓淩的管束也不會再那麼嚴苛,放她出來當個婚宴賓客,總是可以的。
果然,樓淩在信中寫:
芙,四月初十,淩必攜魚來訪。
四月初十是她與林世鏡的婚期。
王若芙不禁失笑,似能想象到樓淩滿臉驕傲的模樣。
她回府先去了一趟林景姿的院子,“雲霞生薜帷”一如既往繁豔燦爛,回春時節一團團花堆疊着開在一起,海棠嫣紅、藤蘿绛紫、金盞亮黃,濃淡冷暖的顔色都揉在一起,美得灼人。
林景姿遞給她一塊雕成鸾鳥的白玉,“這是我出生時父親贈的。我兄長也有一塊,雕成了麒麟,如今已經傳給世鏡了。這一塊你帶過去,從今後,林家也有你的一份。”
手裡這塊白玉綴了蔻梢綠的流蘇,與林世鏡那一塊柔藍色流蘇的麒麟玉是一對。
林景姿親手為王若芙戴上,而後對她道:“去吧,去看看你祖母。”
王若芙走在恒府長長的、曲折的回廊。
天欲晚,粉紫色的霞光鋪了滿滿一大片,瑰麗如濃墨重彩的一幅畫。
她仰頭,看見遙遠的天際,濃厚晚霞下,飄來一朵紫色的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