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秋來”地處神都東南的玉茗巷,鬧中取靜,光看這幽幽竹篁、清氣茶香,怕是很難想象幾裡外就是煊赫招搖的玄武大街。
竹篁間的侍者似乎早知道王若芙要來,辨認過她腰間那塊屬于太原王氏的玉佩後,便領她一路由後院的台階直上頂層。
“自在秋來”建得高,頂樓露台視野開闊,往下是輝煌的玄武石像,往上是明朗的碧海晴天。屋内辟了一方小池,流水聲潺潺,盈盈升起白煙。
侍者為她斟茶,是新鮮的湖州紫筍,清香撲鼻。
“勞煩姑娘稍候,貴人即刻就到。”
王若芙憑欄而立,市井繁華、宮阙巍峨,盡收眼底。她目光穿過兩儀門、越過千秋殿,望向莊嚴朱牆深處的一座秀麗宮禁。
漆紅描金的大門、種滿芙蓉的小池、香調清雅的院落。春日燕停朱檐,冬日雕欄落白,年年歲歲景緻不同,惟有照壁上那隻揚頸展翅的青鸾,永遠是一副表情、一個姿态。
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曾經是她一生榮耀所在,後來成了她的埋骨之處。
這還是她重活一世第一次親眼看見昭陽殿。
熟悉的腳步聲近了,王若芙聽得很清楚,但沒有轉身。
“數月不見,孤替延慶問一句,女郎安好?”
東風拂過臉頰,王若芙微眯了眼,輕聲問:“臣女亦想問殿下,延慶公主安好?”
身後傳來蕭頌漫不經心的聲音:“她當然不好。”
王若芙猝然轉身。
蕭頌已然步步逼近,他面色冷,聲音更冷:“冬狩第一日,崔貴嫔蓄意将原本攔于林内的野狼引到外圍,緻二皇子重傷,如今已經東窗事發,你覺得延慶還能安好嗎?”
他仿佛憐憫般看着她:“延慶自身難保,她幫不了樓淩。是東宮以臨華台的名義勒令樓府暫時消停。”
王若芙頃刻間變了臉色,“蓄意”、“東窗事發”幾個字颠來倒去在她耳邊回響。
蓄意……二皇子重傷,竟是崔貴嫔刻意設計的一場戲!
因冬狩是蕭頌主理,倘若出了什麼變故,一應罪責都在蕭頌身上。
所以崔貴嫔不惜重傷親子,也要将這個黑鍋扣到他頭上。
她前世隻知崔後與崔妃不和,但到她入東宮時,已是皇後一家獨大,貴嫔所出的二皇子在蕭頌面前絲毫沒有競争之力。蕭子聲就是毫無異議的國朝繼承者。
貴嫔失勢,竟是自食惡果。
那延慶……延慶或許能撐過這一陣,待風波漸漸平息後——王若芙記得的,前世她仍是帝女,并未受重罰。
可是樓淩已經等不了了。
王若芙一息之間閃過無數念頭,末了,一切止于那夜小鳳凰山的帳内,樓淩橫劍擋在她身前的背影。
她仰視蕭頌,每一個字都從喉間艱難溢出來,竭力忍着顫抖:“你早知道……延慶救不了樓淩,你早知道……最後我還是要來求你……”
所以他隻留下一句,山窮水盡時。
原來當真是山窮水盡,除了乞求蕭子聲施恩庇護,她竟找不到别的辦法。
蕭頌低眉,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身上,不發一言。
王若芙退後半步,後背靠上欄杆,整個人似要仰倒下去。
她直直盯着他,“好啊,我求你,幫樓淩離開洛陽。”
蕭頌終于舍得開口:“可以。”
他一伸手将她從露台拽進屋内,紗簾簌簌落下來。王若芙狠狠拂開他的手,廣袖垂落進冰冷的流水。
蕭頌走近了,而她退無可退。
他凝視着她,徐徐道:“我有幾個問題,你坦白回答我,我保樓淩無恙。”
王若芙目光散了,眼前隻剩模糊的光影,她機械般回:“……什麼?”
蕭頌食指勾過她一縷頭發,動作暧昧,他神色卻并不狎昵,倒更像威脅與警告。
王若芙被他拽着頭發,寸步不得挪動,隻能聽他一字一句問:“那日在帳中,你說‘我害死了你’,是為什麼?”
王若芙指尖微顫。她慢慢聚焦看向蕭頌的臉,這樣熟悉的眉眼,冷得沒有一點人情味,如萬尺寒潭,靠近了,就一定會溺進去。
他從來就沒變,年少時就是一具冷冰冰的銀甲,是一身肅穆的龍紋蒼袍。
你要我怎麼同你說呢?王若芙幽幽地想,說未來的皇帝陛下,殺死了我的母親,将我的妹妹送上遠嫁北疆的馬車,最後把我也逼死了。
多少滔天的血仇啊,但王若芙一句都不能說,她隻是直視蕭頌,眼眶泛着慘烈的紅:
“你就當我,信口胡說罷。”
蕭頌低下頭,靠她更近,王若芙下意識渾身一顫,側頭避開。
他低聲道:“你早就認識我。”
不是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