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章華殿總是昏昏暗暗,一點月光、一豆燈火,映得照壁上的青金鳳凰愈發幽幽。
崔皇後便端坐在院落裡,金鳳裙裾鋪開一地,脊背挺直,與照壁上的鳳姿态幾乎重合。
延慶緩緩步入院落,在崔皇後三尺之外下跪叩拜,“延慶,拜見母後。”
崔皇後擇了幾株修剪好的海棠放入花瓶裡,看也不看延慶,問道:“起來吧。”
延慶也不多寒暄,立刻道:“母後,領兒呢?您說今夜我可以來看看領兒的。”
“在偏殿習字。”崔皇後将最後一株海棠丢進去,漫不經心道,“郁屏,帶公主去吧。”
延慶等不得郁屏,甚至忘了給崔皇後行禮,提起裙角匆匆跑進偏殿,重重紗幔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坐在書案後,端端正正地練字。
她眼眶倏地紅了,蕭領也察覺到聲音,擱下筆擡頭看,姐弟二人隔着紗帳,幾乎同時帶着哭腔道:
“阿姐……”
“領兒!”
延慶疾步走到蕭領身邊,餘光瞟見案上疊得比人高的書卷,都是蕭領稚嫩的筆迹。
她蹲下身摸摸蕭領臉頰,“累不累?領兒?在章華殿吃得好嗎?睡得好嗎?”
蕭領笨拙地擦延慶的眼淚,他正在換牙的時候,說話漏風,口齒不清,卻一字一字說得很努力:“都……都很好,隻是想姐姐和阿娘……”
延慶撩起他袖子翻來覆去地看,沒見有什麼傷痕,隻是瘦得像竹竿一樣,頓時鼻尖又是一酸。
跟進來的郁屏闆着臉道:“二殿下起居皆由章華殿的人親自照顧,皇後殿下也常常過問,公主這是在擔心什麼?”
延慶猛地回頭,伸手一掃那堆成小山的書卷,另一隻手舉起蕭領右手,恨恨望着郁屏道:“我擔心?領兒來章華殿才幾個月就瘦成這樣,手指上生了這麼多繭子,都破了!流血了!你還覺得我是無故擔心嗎?”
郁屏端正一福身,回道:“二殿下除去念書,每日還要習射術、劍術,手上有繭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公主若是擔心,自可去問太子殿下從前是不是這樣過來的。”
“誰要聽你這些沒用的道理!”延慶怒道,“我隻知領兒從前在阿娘那裡從未受過傷!”
“那你自可以帶他回常甯殿。”
延慶忽地僵住,目光死死盯着紗幔後徐徐而來的莊重身影。
崔皇後聲調平靜,居高臨下看着延慶與蕭領,“看看你口中的阿娘敢不敢要他回去。”
“崔……!”
“阿姐……”
延慶袖口被蕭領拽住,她一番大逆不道之言卡在舌尖,生生咽了回去。
蕭領眼眶紅紅的,側過身跪伏在地上,向崔皇後叩頭,“母後,阿姐一時口無遮攔,還望母後……看在阿姐年幼的份上,原諒阿姐吧!”
崔皇後淡淡道:“她已十六歲了,還算得年幼嗎?”
蕭領膝行兩步,伏在崔皇後的珠履邊上,小小的身子又重重地砸下去,額頭碰到青磚,“咚”的一聲,“母後……兒臣求您了!兒臣一定會乖乖待在章華殿,乖乖聽母後的話,求母後寬恕姐姐!”
十歲的孩子,跪下來哭着懇求,崔皇後從頭到尾神色都不變,隻看向延慶,不言不語。
延慶感受到那道可恨的眼神,偏偏崔皇後姿态那麼從容,輕得像一朵雲,壓在她頭上卻變成了一座山。
她的脊背慢慢彎了下來,一步一步,沉重地跪到蕭領身邊。
崔皇後仿佛此刻才滿意,坐下來抿了口茶,方道:“令佩,你如今還能住在臨華台,還能自由出入,是你長兄在你父皇面前求來的。你可以恨孤,但日後見到你長兄若是再無禮,常甯殿那位的日子還會不會好過,孤不能保證。”
延慶始終沒有彎下腰叩首,還是蕭領一句接一句地說“謝恩”。
崔皇後漫不經心地刮了刮指尖的一粒塵,又道:“你再怎麼不相信也無所謂,事實就是你母親為了嫁禍你長兄不惜傷害自己的孩子——聖上也是這麼認為的。令佩,若往後還想做公主,就不要再任性了。”
她輕笑一聲,“畢竟,孤永遠是你的母後。”
延慶拳頭握緊了,長長的指甲摳破掌心,疼得她咬緊牙關,幾乎捱到滿頭大汗才從齒間溢出一聲:“是……母後。”
崔皇後起身拂袖而去,“來人,送公主回臨華台。”
延慶大駭,立刻追上去,“母後!您說我今夜可以帶領兒回臨華台住的!”
崔皇後沒有理她,徑自離開了。
郁屏走到延慶身邊,仍舊面無表情,“公主,請回吧。”
延慶呆立半晌,蕭領已經被女官帶走,重重疊疊的人影裡,她甚至看不見那個小小的背影。
郁屏又重複了一遍,“公主,請回吧。”
延慶退後半步,幾乎站不住,她徹底白了臉色,自言自語:“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我娘分明沒有做過……明明是你們借題發揮……”
郁屏眉目低垂,平靜地提醒她:“公主,您說胡話了。”
“胡話……”延慶滿心悲涼,百般無奈,于是隻能搖搖頭,“原來都是胡話……”
她跌跌撞撞走出這一道又一道的紗幔,單薄的身影踏進無盡幽深的夜裡,消失在漆黑的宮道裡。
章華殿仍未熄燈,暖閣裡依稀可見一個冷肅的影子。崔皇後迤迤然走進去,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過來?”
蕭頌為她斟茶,道:“方才路上碰見延慶了,魂不守舍的樣子。”
崔皇後冷笑一聲,“她?從崔靜瀾東窗事發那日起就瘋瘋癫癫的,今日屢次大不敬,我沒告上千秋殿讓她去陪崔靜瀾幽居都不錯了。”
“多少年了,延慶都是這個性子,母後早該習慣了。”蕭頌瞥了眼崔皇後,見她神色沒什麼變化,才繼續道,“也不必同她計較。”
關于延慶的話題自此而止,崔皇後微蹙眉,問:“你這麼晚來總不是為了延慶,什麼事?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