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三年冬,烏丸頻繁犯邊,西北不大太平。王若芙從林世鏡的隻言片語裡,聽到傷亡數目從幾十人一直到幾百人,她便無端聯想到“白骨露于野”,究竟是何等凄涼之景。
大漠黃沙英傑白骨,項上人頭随時落地,是她眼裡的“奇聞”,卻是樓淩日日都要面對的景象。
邊境不甯,樓淩就回不來。
這已是她在西北過的第二個年。
得知樓淩沒法回神都過年後,王若芙去探望了一趟姜松霜。
她這幾年除夕前都會去看姜夫人,自樓淩走後,姜松霜确是老了許多。
王若芙有幸見過她的飒爽英姿,如今看她病痛纏身,隻覺得惋惜。
姜松霜對于樓府而言已然是個透明人,王若芙去年想請她搬出樓府,去王氏的别業暫住,姜松霜卻是嚴詞拒絕。王若芙無奈,隻能請了瑞雨和瑞雪來照顧她,免得樓府的人關起門來對姜松霜照顧不周。
王若芙本有些不忍,想緩緩告訴她樓淩回不來的消息。誰知姜松霜反而先道:“是不是阿淩沒法兒回來了?”
“……是。”王若芙微訝,又補道,“不過今年未必沒有其他機會,聽栖池說,神光軍年内總要有人回神都述職的。”
姜松霜一笑,“這也沒什麼,我呀,本就沒抱太大希望。你說她回來了又上哪兒去過年呢?樓府不算她的家了,大好的日子又不好去打擾你們家團圓,更不要提延慶公主。所以啊,回不來就回不來了,我隻要知道她好好地、照她自己的意願活着,别的都無所謂。”
她蒼白的臉色煥發一種溫潤的包容,王若芙忽然發現她眉梢眼角的銳意漸漸隐去了。
姜松霜……爽朗恣意的姜松霜倚在床榻上,仿佛變成了另一個湯妙光。
這間院子的冷清、樓府對她的無視,一切一切都映在王若芙眼底。她又問了一回——幾乎不是詢問的語氣,是單方面的決定了,“霜姨,您同我去别業住?此處實在太冷清了……”
姜松霜卻搖頭,“在哪裡都一樣的,阿芙。”
若芙仍想說什麼,姜松霜卻打斷了她,“我是說,在哪裡我都看得開,都能照顧好自己。你也不用為我多考慮什麼,若阿淩有信件送回來——對了,這事還要謝謝你們家栖池,你記得替我對他道一聲謝,倘若有信,你就給我看看,倘若她有什麼不好的信兒傳回來,你也告訴我。就這樣,就夠了。”
說罷,她輕輕推了下王若芙的後背,将她推到紗窗旁,雪霁晴光照進來,王若芙在明,姜松霜在暗。
“回去吧。”姜松霜溫聲對她道,“該回家過除夕了,阿芙。”
除夕前,神都絮絮下了半月的小雪總算停了,天際放晴,雲稀霧薄,灑下的日光透亮晶瑩。
王若芙難得起了個大早。
她換上厚衣裳去院子裡時,林世鏡剛收了劍,窄袖圓領袍,頭發在腦後束起高馬尾,兩步跨上台階,待站到她面前時,又從那意氣飛揚的持劍少年成了翩翩風雅的文士。
“難得啊,芙妹。”他撥了下她未挽的長發,笑道。
王若芙烏發自然垂落,素着一張白淨的臉,風揚起發梢裙角,靈動如遊行天地的蝶。
她早和林世鏡約好,待他年節前休假,一道出城去玩。昨晚早早地睡了,就盼着今天出去透口氣。
林世鏡三指夾着她頭發,翻飛間很快梳了個簡單利落的發髻,簪上蝴蝶钗,垂下長長的珍珠流蘇,行走間微微搖曳,有如環佩聲響。
天還微微亮,三徑風來的後門便偷偷跑出兩匹白馬來,暢行在無人的寬闊大道。
王若芙學騎馬才沒多久,林世鏡不敢速度太快,隻跟在她身後,緊盯她一舉一動,生怕她一個不當心摔了傷了。
好在王若芙對自己的水平頗有認知,一路慢悠悠,穩穩當當到了城外一座山腳下。
去觀音禅寺的山路陡折難行,王若芙未出嫁前年年要走,年年累個半死。今年若非她心中當真有所求,也實在懶得走這一遭。
走了半個時辰,王若芙已然喘得不行。林世鏡道:“不然我背你走兩步?”
王若芙立刻搖頭,“你有沒有點虔誠之心?”
林世鏡失笑,“你到底想求什麼?往年不見你這麼誠心啊?”
王若芙瞥了他一眼,心想平日這麼聰明一個人,如今倒是笨極了。
她還能求什麼?
傻子,是為你。
為你頸上的長命鎖真真正正,能保你一生平安長命。
王若芙莫名被自己酸了一下。
從前崔皇後把佛祖搬到她面前逼她靜心,她一把掀翻了,再沒比她更亵渎神佛的人。到如今竟為這虛妄的“庇佑”,也在佛像前伏低做小,犯起這笨拙的癡心來。
王若芙跪在軟墊上,雙手合十。
就是我身後的這個人,佛祖在上,今生求您救救他。
他有大好年華,他是天下的希望,他不能斷送在二十四歲。
寺廟後角的禅房内種了密密的紅梅,數年前,王若芙曾經也在這裡,和林世鏡一起。
時逢王若蘭将要嫁人,而她仍在一片茫然裡,不知未來該朝哪裡走,更不知今生該和誰攜手。
原來時間也真的很快。
王若芙撥了下梅花,欲放的花苞簌簌落下三行露水,沾濕手背。
她轉頭去找林世鏡,卻發現那人斜倚石桌,月影白的圓領袍,淡笑朝她看過來,意态實在風流。